青年导演之殇

10年前，FIRST青年电影展落户西宁，成为中国早期唯一一个坚持到今天的，属于青年导演的独立影展。十多年间，这个影展上播放展出了百十部青年导演电影，曹保平、文牧野、顾晓刚、仇晟、忻钰坤、张大磊、胡波等一批华语青年导演，从这里走向了戛纳、柏林、金马等更大的舞台。

FIRST影展的核心团队在每一届影展前一晚面向影迷的推介会上，都会说“我们把每一届都当做最后的一届来办”，其背后的原因众所周知，令人唏嘘不已。

FIRST电影展的前身是中国传媒大学大学生影像节，创立于2006。同年，当时还是青年导演的贾樟柯带着电影《三峡好人》在威尼斯电影节斩获金狮奖最佳影片大奖，被誉为“人文杰作”，其主演赵涛被《时代周刊》评为“本世纪最伟大的25位演员”之一。但影片12月14日在国内上映，总票房30万。“我很想看看，在这样一个追求黄金的时代，谁还会关心好人？”，是贾樟柯在面对当时情况发出的一句疑问，也是对当时现象的无奈哀叹。

《三峡好人》

14年之后，《小伟》上映，总票房145万。看似十年翻了几倍，但14年前2006年内地总票房仅仅26.2亿，而2019年年度总票房为641.48亿，翻了30倍不止。根据“中亿财经网”统计，2010-2018年之间，平均每年的通货膨胀率在2%左右，2010年和2011年甚至达到了3%和5%。减去市场扩大的因素，再减去通货膨胀率，我们会发现如今的状况相比十年前并没有好太多，中国青年导演依旧还在边缘中挣扎。

相比于第五代导演面向于大历史的反思，和第六代导演在城市发展中的彷徨，如今的青年导演似乎越来越注重于着眼具体的现实和个体的情感，但他们的表达又带有新时代赋予的迷茫气质。

2013年，在FIRST青年电影展上斩获包括最佳剧情长片在内的五项大奖的《美姐》在国内上映收获好评如潮，导演聚焦自己的周边，将镜头对准自己的故乡，以鲜活质朴的影像还原了故乡的历史，雕刻出属于青年导演的本土叙事。

《心迷宫》的导演忻钰坤则在努力地将去除乡村空间叙事的特异性，电影中，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的区别并不是很大，似乎在有意的模糊这一点。电影中的乡村是魔幻的，乡村的特质被拆解成一个个悬疑的元素，完全被打破重组。其感觉似乎游离于土地之外，但实际上又结实的落在了这片土地之上，形式架构借鉴美国好莱坞叙事结构，但内容却是在其他国度完全不可能拍出来的，其开拓意义明显。

《心迷宫》

沿着这一路数，《北方一片苍茫》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索。白雪皑皑的东北世界在蔡成杰的眼中严重不再是往常看到的白山黑水的典型形象，它带着一股魔幻的气息。村庄与人物变得不再具象，而是抽象的，组成一个魔幻的世界合体，介于写实与写意之间。马尔克斯拒绝承认他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并强调其作品社会现实主义属性，有时候人们只是无法越过文化差异。从这个角度讲，《北方一片苍茫》又是写实的，他抽象但具体。

这些影片是魔幻的，同时又是现实的，他将乡村赋予了现代的气质，同时又带着本土社会文化返祖性与新锐性的思考与担忧，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现实的。

若说是聚焦于现实则必须要提到黄骥导演的《笨鸟》和王一淳的《黑处有什么》，这两部作品放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都表现了现实状况下，中国女性的成长经历和时代变化。两部作品虽有近似的部分，但却走出了两条不同的风格。《笨鸟》偏向于现实主义，而《黑处有什么》则更倾向于将时代融入在作者意识当中，以体现个体与时代的关系，表现出对现实的绝望。相比于第五代导演喜欢使用的“春秋笔法”，第六代之后的导演更多的采用“冰山笔法”，即是通过单独的事件来展现社会现实的一角，以此之上再发展不同的风格。

《黑处有什么》

这些青年导演的风格多样的，表达充满了个体意识，不拘一格。青年导演是社会之镜，亦是观者的眼睛。聚焦现实，亦聚焦内心。

《郊区的鸟》《小伟》《又见奈良》《日光之下》《春江水暖》《大象席地而坐》《心迷宫》《北方一片苍茫》这些电影是肆意生长的，但是却不约而同的呈现出一种对现状的担忧和对未来的迷茫。时代的改变，让青年导演缺乏了第五代导演对历史文化清醒的反抗与自省。

《郊区的鸟》

《郊区的鸟》从头到尾一直在致力于呈现出城市发展中的断层，剖析城市状态，《大象席地而坐》将灰暗的现实谱写成一首长达4小时的长诗，周晟崴的《艺术死了》以行为艺术去反抗现实对艺术的践踏。但他们的作品通常情况下给出的是问题，甚少给出答案，因为身处现在的时代，就他们所提出的精神与物质的问题，我们很难得出任何具体的、确定的结论。因此我说如今的青年导演是彷徨的一代，他们的作品中，饱含着各种各样的焦虑、现实、迷茫，灵魂被消磨殆尽，虽然精神的脊梁依然挺直，但他们所出生的这个时代有一种整体性的困惑，这种困惑不仅仅存在于青年导演中，也存在于整整一代年轻人中。

电影作品永远是根植于时代的，并不可能过于超越时代。一个导演，不太可能创作出远离自己生活的作品。这就是他们所处的时代，因此青年导演也只能在时代之下，才能充分的表达自我。

这些青年导演的经历，正是他们作品最好的来源。

2017年，《大象席地而坐》导演胡波自杀，这件事既有个别性，又有普遍性。个别性在于，胡波的理想化与执着个性是导致他自杀的直接原因。而其普遍性在于，在如今趋利的社会现实下，谁来为青年导演的创作买单的问题。

胡波

这不仅仅是某个个体梦想实现的问题，而是一件事关中国电影生死存亡的大事。青年导演境遇皆如此，后继何人能担当？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但说了很多年，改变却是很小的。

除了时代和创作内容之外，缺钱，是青年导演普遍面临的第一大难题。

第六代导演拍片子就缺钱，到了后面这些新锐还是缺钱。虽然新导演中有才华的人并不少，但大部分投资者还是更愿意相信具有成功经验的导演，因此靠新导演基本不可能闯出名堂。每一年，从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学生，从事职业最多的并不是电影导演，而是在剧组做执行导演，或者广告策划、婚礼现场拍摄之类的其他工作，一些青年导演在做这些工作的同时，也在创作着自己的剧本。《春江水暖》的导演顾晓刚是拍纪录片出身，之前深耕纪录片数年，在剧组做过副导演，也做过导演，《千里江东图》的第一部《春江水暖》是他第一部剧情片，也是他多年来经验积累的结果。

《春江水暖》

《不止不休》的导演王晶，在拍摄自己的作品之前，从《天注定》开始在贾樟柯导演的剧组做副导演，之后又跟着贾樟柯做了《山河故人》《江湖儿女》，还参与了蔡尚君导演的《冰之下》，最后积攒了拍摄经验。

找到第一笔资金非常难，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钱去拍处女作。《小伟》导演黄梓三年的时间内都没解决资金问题，走了一些创投，得到了一些关注，但都因为经验原因终结在了具体的合作层面。后来得到了阿姨的投资，才得以开始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其实，黄梓算是新导演中的幸运儿，大多数的青年导演的电影，剧本写完了两三年之后，都不会有人投资，或许就会永远死掉。

仇晟导演《郊区的鸟》获得FIRST最佳剧情长片之后，第二部作品《犬父》在2019年再次来到了影展，不过这一次不是展映单元，而是创投会。之后又经过疫情，搁置到今年，计划在今年开拍。

更经常发生的是，电影拍到了一半就没有钱了，于是制片人只能继续找钱，有些片子卡在了一半，有些片子卡在了后期制作。FIRST的产业场、平遥和山一的WIP单元，都是为这种拍到一半的影片设置的。笔者前两三年在山一和平遥看了不少产业场，这些影片有些风格极其成熟，例如去年在平遥获得WIP单元大奖的作品《深空》，就是一部风格非常成熟的作品。在平遥，电影获得了一笔资金，终于得以继续。

去年在釜山电影节斩获费比西奖的《汉南夏日》在此前就曾经入围香港亚洲电影投资会WIP单元和上海电影节制作中项目单元，为了找到投资，完成制作，电影项目在各个电影节的创投会徘徊。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创投会，就不会有这些电影最终和大家见面的机会。

《汉南夏日》

但最后，大部分影片的结果是，好不容易熬到了最终上映，由于发行资金不充裕等种种原因，收得一两百万票房，草草收场。况且，也并不是每一部电影都能熬到最终上映，大多数青年导演的电影都因为找不到发行公司而被搁置。

这是大部分青年导演影片面临的最终命运，当然，由于大部分电影的制作成本并不高，所以大部分影片不会有亏损。

为了能够获得多的关注，很多青年导演选择了找成名导演做监制，以期待得到影展和创投会的青睐，于是拼命找机会接近成名导演。一旦成功，这些电影将会在影展上获得更多的机会。

近年来，各大组织推出的扶持计划也给青年导演找到了一条路。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发起的“青葱计划”已经做到了第六届，六年的时间里，不断的有青年导演从青葱的大门走出去。《日光之下》是第三届青葱计划学员梁鸣的作品，李少红担任制片人，电影在平遥摘得费穆荣誉奖最佳导演。

青葱计划为青年导演承担了制片、发行等工作，让青年导演能够专心创作，这在业内看来是大功一件。

2018年“青葱计划”

近两年，各个地方政府也在不断的推出当地项目的扶持计划，但像青葱这样有绝对优势的扶持计划并不多。于是困扰来了，因为随着各种各样创投和扶持计划的名目不断增多，我们该如何走创投，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扶持方式，才能真正帮助到自己的影片，又成为困扰青年导演的难题。

找到一个优秀且专业的制片人，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但是这个制片人需要既懂电影，又懂商业操作，这样优秀的制片人凤毛麟角。工厂大门、赤角映画、黑鳍、和和影业在扶持新人导演方面都花了很大的力气，甚至能帮助影片在三大电影节上斩获大奖，走向世界，不过依然非常艰难。

但他们，至少给了青年导演一条路，让荆棘密布的电影之路，不那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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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致远君 来源/导演帮（ID：daoyanbang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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