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一个桶》之后,贾樟柯又拍微电影——快手电影院上线《有家小店叫童年》,故事的来源于快手上用户分享的文具店的故事。一家三代守着小镇上的文具店,像一棵树一样在这里生长、根系舒展,父亲老去,女儿又接管,一个中国版《山茶文具店》的故事。
演员李晓川在里面扮演父亲,他之前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饰演失去女儿在医院门口哭泣的父亲,让人印象深刻。如今在微电影中饰演为了和家人在一起而留守家乡的父亲,依然真实动人。
有人说,贾樟柯怎么去快手拍视频了?或许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需要纠结的事。贾樟柯在钛媒体APP的对话节目「何谓对话·中国创造者」 中谈到短视频风潮时表示,自己不是短视频用户,但如果一个短片能卖到30亿,他也会去拍短视频。从默默无闻的地下电影到名震四海的国际影坛,从要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同一天上映的文艺片斗士,到为新片宣发跳霹雳舞找李宇春演唱主题曲,再到为快手拍摄短片,贾樟柯逐渐拥抱主流,他变了吗?
或许时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完整的贾樟柯。
快手是slogan从“看见每一种生活”变成“拥抱每一种生活”。看见是一种存在,拥抱是一种接纳。从内容角度,最早让人从镜头下看到中国县城青年生活的,是贾樟柯,再是后来的快手。时代在变,贾樟柯的叙述主题从未变过,无论是35毫米的宽屏,还是DV拍摄的窄屏,它们在贾樟柯电影里交替出现,都是他电影宇宙的一块块拼图。他讲青春、讲情义、讲小人物,贯穿始终的线索,除了永远的女主角赵涛,更深刻的情感内核是乡愁。
电影诞生100周年的时候,贾樟柯拍摄了他的首部长片《小山回家》。此后二十几年,贾樟柯就开始反复拍摄家乡汾阳,汾阳这个山西默默无闻的小城,从此成为中国走向世界的一个文化符号;而他镜头下永恒的女主角赵涛,也从一个中学的舞蹈女教师,走向国际电影节摘下影后王冠;而贾樟柯,从地下电影的一个抗争的符号,成长为一个在国际电影节和各种资本间游刃有余的中国导演。
按照电影学术语的解释,“所谓电影宇宙,并不是仅凭几部续集电影便可担此称号,需要独特的世界观、无限延伸的故事体系、庞杂的人物关系等,给观众以电视剧的形式讲述每部电影间的剧情和联系,是成为电影宇宙不可或缺的条件。”贾樟柯从1995年起拍摄的《小山回家》、《小武》、《站台》、《任逍遥》……和他的纪录片、访谈、书一起,组成相互联系,相互解释的电影宇宙。甚至有人说,贾樟柯电影最好的解读者是他自己。
《小武》剧照
他镜头下的斌斌、小季、巧巧、小武、崔明亮、尹瑞娟都有彼此重复的影子,他们都是苦闷、孤独想出去、想做点什么的迷茫县城青年,但外面的世界,却是荒诞的《世界》。
他反复挖掘这些人物的成长线,巧巧由舞女到黑社会老大的情人再到入狱的女犯,再到回到山西开麻将馆的女老板,赵涛扮演的这一个个相似的角色,总有一条寻夫的情感线。无论是在《江湖儿女》中去三峡找斌哥的巧巧,还是《三峡好人》去找丈夫的沈红——刚好她遇上了来寻找离散16年妻子的韩三明。
他镜头里的人物总是在寻找什么,但最后只是找到一片废墟。年少出走的人,没有找到应许之地,只看到回不去的青春,回不去的故乡。
有的人说,贾樟柯在重复自己。昏暗的迪厅里,《GoWest》响起,沈涛和张晋生在迪厅跳舞,巧巧和斌哥在迪厅跳舞,人物的感情戏总是在这些隐秘的角落一遍遍地重复。对于年轻时喜欢跳霹雳舞的贾樟柯来说,这是他灵感出发的地方,反复地书写青春,是贾樟柯的怀乡。
贾樟柯所有电影中,最终让我落下泪来的,是《山河故人》赵涛最后在雪地中起舞的片段。穿越过大半生情爱纠葛、家破人散的赵涛,平静而孤独地活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如果说《站台》中赵涛在房间里起舞的片段还是青春的迷茫与不甘,那《山河故人》片尾的独舞就是历尽千帆后的大雪茫茫真干净。
她最后只剩下了自己,也把自己还给了自己。
《山河故人》雪中独舞片段
或许他的电影在中国电影市场中还是小众,但在小众电影中,他又是大众,嗅觉灵敏的资本们知道,投资贾导,至少不会亏本,所以他的电影十几二十年地拍了下去。《山河岁月》上映前宣发,他请来李宇春演唱,巡回跳霹雳舞,观众电话密集而来,“你变了”。对此,他只是觉得对方挺可爱,说,“他只是不懂市场的运作。”就像至今还有人说韩寒,你变了,韩寒说,如果他还和17岁时一样,那这么多年就没有一点成长。
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在名利场游刃有余的中年男人了,但观众不愿意。既然你做了精神领袖,就要替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我们可以在平庸的日子里苟且偷生,你不可以投降。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贾樟柯从未变过,他变的是做人的一种姿态。
《十三邀》中,贾樟柯戴上墨镜从雪地走来,就像一个地方老大,任性、俗气、不拘小节,圆融与锋芒共存。但他永远在拍故乡和游子,在拍离去与归来。他同时也在拍摄失去家乡人的故乡,永远回不来故乡的游子。被大水淹没的三峡和移民的渡船在他的镜头下反复出现,让没有去过的人也心生震痛,永远回不去,永远不再见,小人物的生离死别被大工程的水泥封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泪。”
贾樟柯在《十三邀》中与许知远对谈
23岁的贾樟柯放弃山西作家协会的挽留离开汾阳去北京,后来故乡在他的电影里从未离去,他像一个蜗牛,背负着故乡远行。45岁时,他又因为雾霾回到汾阳。有人说,汾阳的雾霾不比北京差到哪去,但贾樟柯觉得不一样。他回到了汾阳乡下,开了一家叫山河故人的餐馆,进门口9座奖杯,是《山河故人》的勋章。
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最后一天,贾樟柯宣布了离去,平遥电影展交给了政府。这是一种社会意义上的离开和回归,贾樟柯和电影节剥离开来会怎样?他说在参加电影节这几年都没有好好看过电影。或许他可以再次做回那个年少时周末和父母一起去电影院的少年,也可以回到餐馆和老友聊天。老友不关心电影,只关心他没有孩子,以后怎么办。
他的第一部电影就是讲回家,如今他可以真正回家。
贾樟柯的电影在地下隐秘流传多年,让很多人都欠他一张电影票。后来他的作品也到了声名显赫的国际影展,也到了院线的大屏幕,也到了全民爆火的快手小屏幕,媒介在变,但内容的本质从未变过。《有家小店叫童年》中展开一个冗杂的街角,方言对白响起,我们就知道贾樟柯的没有变。
年轻时,他坚持用街头的混音,接受古典音乐训练的混音师接受不了而离开,时间洗涤,这种街头感的声音处理成为了贾式符号,他也因为那一以贯之的创作风格而使得他的电影接近作者电影。“创作最可贵的是作者。所谓作者就是带有你自己口音的创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
他在《贾想》中写到,“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受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他的镜头下,没有宏大的叙事,英雄般的史诗,而是一个个的小人物。张艺谋要讲“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天下》,贾樟柯则把镜头指向了小镇青年。有金庸要写郭靖杨过的传奇,就有杨叛去写金兵破城门时的《小兵物语》。
有时候我觉得他和周星驰有一种共情,星爷的镜头下总是写小人物,只是他会极尽夸张、风格化地讲述小人物的传奇,而贾樟柯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记录,更接近纪录片风格,纪录片导演出身的是枝裕和拍剧情片时,也有着更接近日常生活的银幕时间节奏。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可以看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以来的手持摄影、长镜头风格,不加评判地记录和讲述是一种智慧的讲故事方式,上帝的节奏。
《大话西游》剧照
我们更多人是普通人,在银幕中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刹那间就在茫茫人海中被看见。被看见就是一种存在。《小武》中的主角最后被戴上手铐,像一只狗蹲在街头时,甚至会让人想到至尊宝离开城楼走向大漠的背影。
《小武》剧照
贾樟柯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认知的秘密,所有宏大的概念,其实只是被建构,而看得见的日常,却不被看见。避开媒体的一个个议题,快手中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被直接呈现出来,生活虚化的轮廓开始消失,真实得以被看见。
地形上更容易逃离的海洋文明鼓励人们外出闯荡,也孕育了早期的民主,古希腊的神话中都流淌着弑父的血液,西方宗教中的十字架从一点出发向四面扩张。而多山、地域辽阔的大河文明更鼓励落叶归根,发展出了成熟的集权,文化中的孝和父权相互缠绕,中国传统的太极图便是基于两点的内循环。但随着改革开放,背井离乡成为常态,而每年的春运成为世界奇观,CNY广告也成为品牌必争之地,不仅是贾樟柯在兢兢业业创作着家乡,在全球化加速的进程下,乡愁成为被时代放大的共情。
《乡土中国》中说,“人口在增加,一块地上只要几代的繁殖,人口就达到了饱和点,过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出外,负起锄头另辟新地。可是老根是不常动的。这些宣泄出外的人,像是从老树上被风吹出去的种子,找到土地的生存了,又形成一个小小的家族殖民地,找不到土地的也就在各式各样的运命下被淘汰了,或是‘发迹了’。”贾樟柯是那个外出、发迹的人,他也回家了,人生是一个圆形叙事。
还乡是创作中一脉相传的母题。远到神话中奥德修斯的英雄归旅,近到眼下密集的回家主题的CNY广告;从《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到《史记》高祖的鲜衣怒马富贵还家,项羽的兵败不肯过江东;从《红楼梦》一块石头下凡尘到回到青梗峰下,到《小王子》走遍群星最后回到出发的星球。无论是文学、音乐、雕塑、电影、绘画——一切的一切,都指向本初之点。
乡土社会口耳相传契约渐渐被各种现代化规则取代,但总有人恪守着一些本真的东西,像《有家小店叫童年》里面小孩子间的江湖侠义——贾樟柯拍了二十年现代的影像,2016年拍了古装武侠片《在清朝》,他总是在关注那些活在时代命运的夹缝中的人、以及人与人之间那些脆弱的羁绊,那些早已消失在故纸堆中的,文化上的乡愁。
技术的发展刺激着媒介的更迭,电影、短视频、直播、游戏……5G时代来临后,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内容形态冲击我们的眼球,但内容的本质从未变过。古龙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在创作中一味去追最热形式的人往往没有抓到它们爆红的本质,有内容创作能力的人只是换了个内容平台创作而已,苏格拉底活到今天可能也会成为一个UP主。而作品中那些真实地打动过我们的东西,会一次次地从文化中苏醒过来,与我们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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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yoyo 来源/数英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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