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使我着迷的原因之一便是,它总能闯入我们的潜意识,重新定义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用影像和声音询问真相,影像直观于文字和思想,直接对话于我们内心深处根本层面的潜意识。
要想真正体会电影,首先要能做到感知方式的倒转,去接纳一种不同的逻辑,进入一个崭新的环境去相信叙事。如果说真人电影通过模仿常识来触发观众的情感,那么通过动画,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走向人类体验的深处,来到真人电影鞭长莫及的地方。
或许我喜爱动画正式源于那从“真实”影像到“幻像”的“形变”,那奇异与平凡之间不曾间断的对话,运动影像的颠覆式天性强调了生活的张力,不断地翻新我们的感知,将偶像,身份,体验交替叠加,这些都已经远远超越了日本文化的范畴。
尽管动画(这种艺术形式)提供了一个如此丰富和受欢迎的叙事平台,却经常鄙弃,被当做下等艺术丢在一旁。然而,每有一部机甲动画或萝莉软色情动画,我们都有一部今敏这样的作品,挑战动画工业的僵化和停滞,彻底重塑动画形式。
近20年最伟大的宗师之一,日本导演今敏,就算不知道他的作品,你也一定也见过他的影像,他对达伦·阿罗诺夫斯基及克里斯托弗·诺兰有深远的影响,他的粉丝囊括了所有热爱动画的人。
通过今敏那些简短却大胆的作品,去探索动画中的危险现实与日常中的恶意幻想之间的二元性。要理解今敏为什么是一位影响深远的作者,就得回到他的作品。
今敏的电影从不选择简单的主题,他使自己成为一个作者导演,探索梦境、感知与情感——通过角色与环境的关系,以及角色与其身份认同的关系。
在十年间,他制作了四部长篇电影和一部电视剧,均保持着惊人的水准,都描绘着现代人们的多重生活,舞台上下,银幕内外,梦醒之间,你只要看过他的作品,就一定会认识这种现实与幻想的交错。
十年间,他以在真人电影中无法实现的方式推动了动画电影的发展,并不只是灵活的画面,还有灵活的剪辑,从画面到画面,从场景到场景的独特转换。
现在,我只关注一点:他绝妙的剪辑。作为一个剪辑师,总是应该寻找新的方法,特别是在真人电影之外的世界,今敏则是其中最有趣的,他最具标志性的剪辑习惯,就是匹配转场。
埃德加·赖特常用这一技法创造视觉喜剧,同属这一类型的还有《辛普森一家》以及巴斯特·基顿。而今敏又略有不同,他的灵感来自于乔治·罗伊·希尔导演的《第五号屠宰场》,这一更偏科幻的类型则包括菲利普·K·迪克和特瑞·吉列姆,但就算在同类别之间,今敏对此技法的使用也颇为极端。
《第五号屠宰场》基本上无非三种转场:通用匹配剪辑,完全图像匹配以及两个相匹配时间段的交叉剪辑,这三招今敏都会,但他还会倒片,越轴转场,从电视里拉出镜头,用黑帧进行跳剪,用物件抹过画面。
这样的剪辑有多紧凑,《红辣椒》开场四分钟内有五组梦境镜头,每组镜头之间均由匹配剪辑相连接,6号场景并没有使用匹配剪辑做连接,但在场景内还是有一次图像匹配,相比之下《盗梦空间》开场的十五分钟内只有四组相连的梦境,有几次匹配剪辑呢,一次。
这样的剪辑技法并非罕见,但大多数导演绝不会把它玩成一种风格,通常它们只是一次性的小花招,两个最著名的匹配剪辑例子:《2001:太空漫游》以及《惊魂记》。
今敏的作品所讲述的是梦想、记忆、恶梦、电影与生活的相互交织,相匹配的图像则将各个世界连接到一起,有时他会连续使用数个转场,你刚刚适应了这个场景,就又被扔进了另一个,他的作品因此也总能出其不意,也许你眨一下眼,就错过了一个转场。
今敏的方法是,当画出一幅分镜图时,下一个场景就已经想好了,锻炼了想象力,也兼顾了之后场景的发展。就算不和梦境打交道,今敏的剪辑依旧与众不同,他很喜欢省略法,经常会跳过一部分场景。
比如你看见一个角色盯着一把钥匙,你觉得她会在这个镜头中将其拿起,然非如此,这一场景就如此结束了,之后在另一个场景中这把钥匙又出现。
又比如,你看见一个人跳出窗外,然后淡出,剪到了一个我们看不懂的场景,发现这是一场梦,拉出,再看到上一场景的结局,就算谋杀这样的情节,他也会先做好铺垫,再剪到别处,但他会向我们展示血淋淋的事后结果。
我尤其喜欢他处理角色死亡的手法,一个老人死了,他的风车也就停止转动,结果他还活着,风车也又开始转,当此场景结束时,风车镜头并未重复,但你发现它们不转了,暗示老人还是死了。
今敏还有个习惯,就是直接用特写开启一个场景,你不得不随着场景的进行来猜测身在何处,偶尔,他会使用一个定场镜头,然后再告诉你这其实是个主观镜头,在不经意间,他便将你带入这个角色的世界了,他时刻都在展示一幅画面,再揭示出事实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你对空间和时间的感受也因此被主观化。
他也会使用很多在真人电影中无法实现的剪辑手法,在一次采访中,今敏说他并不想导演真人电影,因为他的剪辑太快了。
今敏觉得,作为动画家,他其实可以在镜头中画更少的信息,让你的眼睛能更快地阅读。韦斯·安德森等导演在真人电影中也有如此的尝试,通过削减视觉信息,让他的插入镜头“读”起来更快。
值得一提的是,你其实可以剪得比这还快,让这些画面形成潜意识效果。今敏认为,我们每个人对空间、时间、现实与幻想、既以个人为单位同时感受,也作为一个社会而集体感受,他的电影风格,则是以图像和声音对此描绘的尝试。
今敏的电影《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东京教父》《红辣椒》以及他的TV动画《妄想代理人》,都表达了一种担忧——关于身份认同如何与时间和空间塑造关联。
除此之外,文化和人类感知(无论是数字还是非数字世界中)是如何影响、重塑并揭示“自我”的,尽管今敏的故事时常伴随风趣甚至颇具讽刺意义的见解,他在视觉叙事中将现实与梦境无缝衔接的能力,或许才是他作品辨识度的根本。
讲述故事,并在其主题的二元性中发展,今敏喜欢用连续变化的视角来审视角色,通过消解,角色内心和我们在叙境内所见之间的界限,制造出不安与神经质的感觉,他通过碎片化的叙事实现了这一点。
比如《红辣椒》中的多维梦中世界,《妄想代理人》中飞速的创造性剪辑,甚至是《千年女优》中,运用对比——无论在视觉叙事还是情节中,这在他的出道作《未麻的部屋》中更为明显,他探索现实的概念,以及我们如何使用媒介去主动操控现实,不断出现的镜子连接了角色的精神和物质世界,将盲目的虚拟世界作为视觉叙事的工具,这一切都让今敏诉说着日本御宅文化与当代人的痴妄着迷。
然而,或许当我们审视那场令人不安的“强奸”场景时,才能理解今敏作为叙事魔术师的魅力,这个至关重要的场景重新定义了我们观众与未麻之间的关系,同时标志着她人格精神分裂的开始,为了达成这一点,今敏做了一系列选择。
首先,延长“强奸”场景,即使它令人无比不安,其次,他选择在元素之间不断交切镜头,我们看到表演,之后是这一幕在导演显示器上的画面,角色交谈,摄像机视角,未麻眩晕中迷失的视角,聚集在她身上的男性凝视。
如果这还不够,今敏甚至选择更进一步,向我们展示了未麻的幻觉,在亮粉和紫罗兰的灯光之间,我们看到人们欢呼着她的名字,正如她还是CHAM组合的偶像之时,这里有太多东西可讲。
今敏作为一个典型的后现代电影人,倾向于展现碎片化的角色、故事与现实,他对场景的掌握巩固了他作为心理惊悚片作者导演的地位,他痴迷于探索那些日本最大的矛盾。
但我想提出的是,今敏关注体验多于意义,他对探索“看”的方式的兴趣,大于去挑战那些关于人的境况的结论,比起“我们为何如此看待事物”,他的精力更多放在“我们如何看待事物”,更进一步——这一切又如何影响我们思考和行事的方式,或怎样揭示了当今数字时代我们内心的慌乱。
当然,这样的今敏也欢迎矛盾,探索围绕着日本的御宅族(着迷)和日常生活之间盲目极端的数字信息,尽管今敏十分谨慎地处理故事类型,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影像和叙事之间,那种具有破坏性的关系去理解他的感知。
今敏的宇宙总是多层的,是梦境、恶梦、回忆、幻想、表演、社会角色扮演与媒介的微观叙事结合体,这不只是跟动画形式开玩笑,也不是仅仅将现实里不同事物混合在一起,而是通过视觉叙事去指出我们的认知方式和事物真相之间的矛盾,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张力,文化与感知,梦境与媒介,都是今敏作品的迷人之处。
比如《红辣椒》中的多重梦境段落,在证明了动画形式独有的力量的同时,令观众栖身在危险的幻想之中,但正是在这里,什么超越了剧本激起的情感。除此之外,这一段落甚或可以说是反映了现代日本某种自相矛盾的存在主义。
今敏知道我们会花很多时间去探索他电影中的意义,试图通过他对现实与幻想的记录,去寻找我们如此平凡的生活的答案,实际上今敏意识到了这一点,创造出可以做梦的动态影像,本身就是源于内部的自我突破,它定义又质疑了历史和现实。
正如《千年女优》中千代子的演艺生活,或是质问我们的身份认同,比如《妄想代理人》中可怕的社会性精神病——球棒少年的出现。
因为今敏明白生活中非理性的力量,他知道,对感知者而言,幻想即是现实,直到幻觉在日常规范的审视下砰然倒塌,那些人物、运动、时间与色彩的狂欢,都是真的,艺术倾泻了生活的危险幻想,在这里,一切都存在于那无尽而美丽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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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电影专家 来源/导演帮(ID:daoyanbang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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