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纸骑兵》导演范小天｜「我想拍不一样的电影」

2020-10-20 09:29 发布

导语

《纸骑兵》是南方派作家电影的第一部作品，改编自著名作家苏童的小说《骑兵》和《纸》。南方派作家电影，是一个宽泛开放的概念，既指地域上的南方作家的作品，也指一些具有南方精神、原创的作品。苏童曾将南方精神归纳为抗争、失败，一代代螺旋式地延缓流传。本片主要围绕贫穷的罗圈腿少年左林小小的梦想展开，那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骑着马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走一下……

由范小天、陈聚之联合导演，郭俊辰、李凯馨、谢承泽、侯长荣、荣蓉、陈芊桦、刘仪伟、王梓豪、雷泽锐等主演的电影青春片《纸骑兵》在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之后，引发巨大的争议，但它却给观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中国电影需要更多这种大胆的尝试，也需要更多以导演范小天为代表的探索者。

有观众评价道：“看完该片，亲自见证了一部中国的邪典电影的诞生，这可能是一部中国版的《房间》。”更有观众直接预定影片会成为本届平遥影展的“爆款”！影片的原著作家苏童也曾如此评价“可以说是一个开创性的奇葩，黑色幽默、谐谑、反讽、时尚、幻想等诸多元素，剧本本身都应获大奖。”我们的记者也第一时间约采了导演。

Q：您是作家，并指导过《春光灿烂猪八戒》，这次为什么选择以电影导演的身份去进行《纸骑兵》的创作？

范小天：我今年已经66周岁了。之前写小说、做《钟山》杂志的执行主编、写电视剧剧本、拍电视剧，现在有点不想做了，从去年开始决定今后15年都做电影导演。我们的梦想是：把作家电影拍成青春大片。青春大片很难做，你一旦想表达思想，观众就不喜欢了，你要表达独特的想法，就会有想当多的观众反感，大众都是顺着别人的路走的，要走自己的路就会很难，但越是困难的东西，就越激起我的创作欲望。

《纸骑兵》通过阿正和青青欺负左林，到慢慢想要探究左林。原来片尾的时候阿正有这样的台词：“我至今不明白，他（左林）为什么这么牛掰、凭什么这么牛掰？”青青说：“他除了这样，还能怎样？”人类是不是在思维方式、思维能力上有着天生的差别？贫富、强弱的差异又是怎么形成的？世界上的精英们产生过很多想法，所有的问题始终得不到真正解决，差异是永久性的。

面对差异，普通人除了羡慕嫉妒恨，还有没有其他方法让自己生活得更好？有没有其他方法让自己快乐起来？从负面角度看，左林是一剂“精神鸦片”；从正面角度看，左林是美好、强大和不可战胜的。

每个人都应该活得快乐，应该有自己的梦想，我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花三块钱买了一罐可乐，就很快乐。左林想骑着马到圆融广场走一下，也是快乐。我们的电影想探索底层人和普通人能不能有短暂的梦想和快乐？短暂的快乐有没有价值？我们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垮掉、愤怒等等。

很多人对我们台词里“梦想”“美好”“孤独”等字眼反感，辱骂我们的键盘侠内心深处不孤独吗？不渴望美好吗？来平遥看电影不是和左林骑马一样是短暂的快乐吗？短暂的快乐不好吗？为什么不能像左林这样在痛苦中也要拥抱灿烂千阳？

导演范小天

Q：所以在您的电影里，以阿正为代表的富人群体，他们所拥有的金钱和权利会成为一种负债品。

范小天：是，也不完全是。阿正自以为天下第一，没有第二，一再欺负和耍弄左林，他耍不到左林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生活中真的没有这样的人吗？同时他心里也有柔软和善良的一面，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吗？我们在富二代里还设置了比较邪恶的刘公车，就是把渔网撤了的那个，还有跑下楼拉渔网的善良的花花，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希望，把我们的想法像雾一样弥漫在电影里。我们不想确定每个人到底怎么想的，也不想确定人物关系。比如青青是不是真的喜欢左林，比如青青戴上阿正的钻戒后说，“我不能过他那样的日子，我做不到。”阿正说：“你是怕我输不起。”都不是定论。比如阿正画外音，“之后的日子，我和青青再也没找过左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对左林愧疚；也许是怕青青真的爱上左林；也许阿正和青青需要思考自己的人生应该何去何从——和片头青青骑马走天下以及水中窒息的梦相呼应；也许他们觉得左林这种人没劲了，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我们也不要求所有人去看懂电影里的每个角色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想追求一种印象派的创作方法，就像梵高画向日葵，莫奈画睡莲，画出来的是他们脑子里的样子，这就是印象。我们希望每个人有自己的看法，和他人不同的看法，这也许是大家愤怒的原因。

Q：可能我们，我和您看到的就是不一样的。

范小天：对，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就是要追求这样子。观众不喜欢很正常，喜欢也很正常。我们在片尾的字幕里，先出场的不是主创，而是一张180多个人的名单，包括作家、著名电影人、名教授、普通中学生、厨师，甚至监狱里的人都有。感谢名单里有一位复旦大学的研究生，这次痛骂了我们，人是可以有不同想法的，没有关系。我们听各种人的意见，听他们对我们剧本的想法。我们不希望每个人都达成共识，也不可能达成共识。

Q：苏童的《妻妾成群》曾被张艺谋导演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而且改编程度非常大，甚至将背景换成了北方，相反同样是改编自苏童小说的同名电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导演李睿珺很忠于原著，只是对生活细节进行了二次创作。但今天的《纸骑兵》，改编算得上是很大了。您希望今后的创作时更加“忠于原著”还是“大胆创新”？

范小天：作家的作品和思想是精子，而我们电影导演和编剧的再创作是卵子。苏童小说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设定就是有罗圈腿的少年想当“骑兵”，这样的一个梦想我们通过四匹马来展现：忧伤的木马骑兵、快乐的斑马骑兵、凄凉悲怆的铁骑兵、灿烂千阳的纸骑兵。如果抽掉罗圈腿的左林想当骑兵，就是个很普通的电影，甚至不能成为电影。

Q：左林因为骑木马形成罗圈腿，但又怀揣着骑马的梦想，这样的设定非常无奈。

范小天：左林其实也不是想做解放军的那种骑兵，他只是想骑着马在繁华的地带走一圈，比如上海的淮海路，我们把左林骑马的地点设置在苏州最繁华的圆融广场一带。这就有了后来左林骑着斑马去看女朋友青青，青青其实是人家阿正的女朋友（笑）。左林的这种快乐很短暂，又很美好。

Q：您有没有想过，把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再往前提一下。

范小天：只有放在现在才是有价值的。曾经担任新加坡亚洲国际电影节主席的陈伟明先生说，国际上都很喜欢苏童导演余华等著名作家的作品，但他们更希望看到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在《纸骑兵》里，《收获》主编程永新说“赋予青春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忧伤。”左林是忧伤的，但也是不屈不挠的。我们在讲主要人物、主要故事的同时，也希望次要人物、次要故事有嚼头，次要人物是围绕主要人物展开的。我们希望次要人物构成主要人物生存世界的底色，比如仙女、方姨、卖鞋老头、小冬天、小冬天奶奶等，他们都在故事里，帮助观众理解，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左林。比如，仙女虽然对左林好，夸左林画画得好，但她也不懂左林。可能很多观众不习惯一部电影里有过多的信息量，也可能我们没有做好。

还有，我们不想拍顺拐的电影，不想把理由说清楚，比如阿正是怎么被左林“激怒”的，我们是后面通过闪回和彩蛋来处理的，我们认为顺拐真的不好看。原因置后是常用手法，比如《爱德华大夫》。《太阳照常升起》的倒置竟然也被有些观众骂，反正我喜欢，别人管不了。当然，别人也可以不喜欢我们的电影。

Q：那《纸骑兵》确实非常具有实验性。

范小天：对。从左林在香椿树街受伤害，到阿正来救左林，到一群人骑着摩托车围攻他们，到庙里，到天台，整个是一个大的局。阿正和青青在戏弄左林，“之后我们三个人做好朋友”，阿正已经分不清青青在演戏还是真喜欢左林“你是在玩他，还是在玩我。”其实编剧和导演也不太知道，谁能真正知道自己的父母或者孩子？谁能真正知道自己的妻子或丈夫？

Q：所以您把青青设定成了一名很现实的女性。

范小天：青青也许是现实的，也许不是现实的，就和我们一样。我们的行为往往不受我们的理念所驱使，她至少自始至终保持着自己的姿态，戴上阿正的婚戒并不能代表她把灵魂和内心世界交给阿正。

Q：阶层分化中，阿正和左林是两个极端，而青青是他们两之间的一种联系。

范小天：对的，我们在电影里有意没有写很多阿正和左林直接矛盾的戏，我们是通过青青来联系两人的矛盾的。这是一种探索。我们觉得直接写阿正和左林的矛盾不好玩。在这么多骂声中我们还是不想认错。

Q：电影可以说是双男主的。其中左林的生命状态很大程度是通过他的家庭呈现的，但电影并未交代阿正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

范小天：我们不想表现阿正的家庭，阿正的状态和腔调以及他的生存环境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在树上的SPA房里，阿正说：“他他他，他是你的谁啊？”，发火要走，青青说：“你那只（脚）没穿袜子”，阿正不想承认自己居然吃罗圈腿穷人的醋，赌气把一只鞋子踢飞，光着一只脚走了，富二代惯宝宝的性格。

Q：电影的视觉冲击力比较大，尤其是飙车的戏，有10年前某些电视剧的质感。

范小天：车戏我们请了好莱坞和台湾的动作导演。车戏不仅是为了表现阿正的炫富和拉气氛，每一场动作戏都是在故事或情绪中的。你提出的这个点苏童也提出过，我们可以再减少一些。

Q：您的十五年电影计划，今后有什么打算。

范小天：我们第二部和第三部已经准备好了，准备让大家继续骂（笑）。

Q：都是文学改编吗？

范小天：有些是原创，有些是改编。我们打算用商业的方法去呈现不同的思想，但这个度的把握是很关键的。我们还走在尝试的路上，我不怕赔钱，我也觉得最后是不会赔钱的。有些是原创，有些是改编。作家电影其实也是作者电影，更重要的是有没有个人化的表达，别人不喜欢是正常的。我们坚定地要“把作家电影拍成青春大片”，很难，但是我们不怕。

Q：小说、电视剧、电影三种媒介您更喜欢通过哪个去叙述故事、表达思想？

范小天：我最不喜欢电视剧，虽然我们的电视剧卖到了全球，我们做的电视剧版《叶问》，德国公司买了全球德育版、法语版和英语版播出，TVB做了全球华语联播。但我们更喜欢去创新，去大胆探索，所以现在更喜欢拍电影。电影对我们而言也更难驾驭，越难驾驭越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