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背后的传奇：全国80%灯光师，来自河南这个小县城

人们惊叹于国产战争片技术上的巨大精进，却不了解画面背后的繁琐细节。

为了达到电影中仓库里几乎没有光，但又是亮的镜头效果，在苏州搭建的“四行仓库”，二层以上的楼面，挖了差不多300个1.5米大小的窟窿，灯光挂在更高一层的天花板上，光线透过窟窿打到正在拍戏的楼层。《八佰》的灯光师用这样的手段，营造了“黑夜”和“光明”的象征意味。

当然，和成百上千部人们热追的影视大片一样，灯光师仅有的“存在感”只是字幕里出现的那1秒钟，但他们却能让演员在镜头下拥有“盛世美颜”，有让影视剧“容光焕发”或是“黯然失色”的传奇能力。

更为传奇的是，国内影视剧背后的掌灯人绝大多数都是农民，而且他们有80%都来自河南许昌的鄢陵县，许多人甚至是同一个村的。

“鄢陵灯光师”在中国影视界是个特别的存在。他们的名字常伴随着明星大咖和票房惊人的影片出现，但除此之外他们却异常低调沉默。

鄢陵这个和影视业完全不搭边的中原小县，又是如何成为灯光师的大本营？

影视圈和农民，在人们固有印象里，是两个反差极大的群体。可谁又能想到，一帮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是科班出身的农民，却和影视明星有着莫大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他们能决定这些明星的“美与丑”。

纪录片《我们村里出“灯爷”》讲述的就是鄢陵灯光师的故事

无论是周迅、霍建华出演的天价剧集《如懿传》，或是张艺谋、陈凯歌执导的《长城》《妖猫传》，还有最新热映的《八佰》，这些观众热追的国产影视作品，都是鄢陵一群农民出身的灯光师一手打造的杰作。

鄢陵灯光师参与的电影和剧集数以千计。我们简单列举一些大家熟悉的：《霸王别姬》《英雄》《我不是潘金莲》《九层妖塔》《神探狄仁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海上牧云记》……

凡是热门大戏，几乎都有鄢陵人的身影在镜头之外出没。他们就凭着手里的灯，让明星在戏里熠熠生辉，让影视大片成为经典流传。

鄢陵灯光师参与了上千部国产电影拍摄，图为《林海雪原》拍摄现场

鄢陵的灯光师独当一面“掌灯”的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1997年开始热播的《康熙微服私访记》，就是鄢陵灯光师最早扬名立万的作品。如今，无数国产电影、电视剧、网剧、网络大电影和广告片的背后，70%-80%的灯光师都是鄢陵人。

因此，鄢陵在影视圈落了个“影视灯光半鄢陵”的美名。鄢陵灯光师的人数，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不过在2017年媒体的报道中，曾经提到——

人口仅有60多万的鄢陵县，约有超过2000人从事影视行业，在1200多部电视剧、2300多部电影中担任灯光、摄影、录音、道具、服装、场务等工作。其中，仅灯光师（不含助理）就有500余人。

也有人说，鄢陵从事影视行业从业者有六七千人。他们一村一村地控制整个中国影视灯光行业。最早出现灯光师的鄢陵县张桥镇张北村，被称作“灯光村”，那里600多户3000多口人，几乎家家户户有人当灯光师。

鄢陵第一位灯光师邢建伟（右）和同村另外一位灯光师曹超民

从1991年这里第一个“北漂”的张北村村民邢建伟开始，到2019年鄢陵人基本垄断了灯光师这个行当。

他们或是和知名的摄像师搭档，或是靠自己的技术成为大牌明星的“御用”灯光师。

拿同是张北村人的曹超民来说，拍完电视剧《武媚娘传奇》之后，范冰冰就指定他做自己的灯光师。

后来范冰冰要拍《赢天下》时，当时剧组把灯光师都安排好了，结果范冰冰就一句话：“不行，摄影指导就是小曹。”没办法，投资人只能找到曹超民，由他负责给这部戏掌灯。

一定有人会疑惑，鄢陵人凭什么，几乎垄断了国内灯光师的行业？

其实，这里面既没有戏剧化的故事，也没有任何资深的背景。反而，今天的一切，都是偶然的发生。

1991年，16岁的邢建伟背着被褥离开了鄢陵张北村，到北京去打工。初中都没念完的他，只能在小饭馆洗碗打杂。后来，有个老乡介绍他去北影厂做群众演员，一天20块钱还管饭，这对一个农村娃来说，可算是一份“高薪”的工作，邢建伟倍感珍惜。

当时国内影视行业即将开始市场化，影视剧制作还主要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等几个大厂，剧组的外地人不多，有人看邢建伟人挺老实又听话，就叫他在剧组搬搬道具啥的干点杂活，最后就去做了灯光助理。

灯光助理在根据要求布置灯光

说是灯光助理，其实还是干搬灯、拉线的体力活。当时港台戏很多，灯光设备又都很重，干活卖力的邢建伟很快就在剧组里落了脚。

当然，如果只知道闷着头下力气，也不会有今天的“灯光第一人”。

邢建伟边干边琢磨灯光技术，跟着电影厂的老师傅学，也跟着当时技术先进的港台灯光师学，从打下手的小助理，渐渐做到了大助理，直到最后成了一名灯光师。

几年后，他就在《康熙微服私访记》里当上了灯光“老大”，工资也从30块钱一天涨到了200多。

成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方面，是剧组看到邢建伟踏实肯学，又舍得下力气，剧组缺人的时候就都让他再去找找，一来二去家里的亲戚朋友，街坊四邻的年轻人，就靠着邢建伟的介绍纷纷进了剧组工作。

另一方面，邢建伟和他带出去的这些老乡，也让家乡鄢陵的年轻人觉得这是条门路，毕竟这是门手艺，而且入门的要求不高，赚的钱却不少。

走出来的鄢陵人纷纷效仿，就这样一带多、多带帮，只用了30年，张北村的农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干影视灯光这行，带着附近的几个村子，几乎垄断了国内灯光师行业。

央视首届《功夫春晚》的灯光效果，也是由鄢陵灯光师完成

影视业充满各种成功的机会。

鄢陵灯光师从出道到垄断的30年，正是影视业蓬勃发展的时期。这一时期，影视行业从“正式工”的电影制片厂向商业化转变，一边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特别是有手艺的人，另一边入行的门槛也低了不少。这给了那些又肯吃苦，又愿意学手艺的鄢陵人机会。

灯光师这一行，那时还是传统的师傅带徒弟。没有专门的培训，只能边干边学，劳动强度又大，当时很多北京的年轻人不愿意干，鄢陵人自然而然就把灯光师这个职业接过来了。他们一边吃苦耐劳干着体力活，一边在实践中努力学习来提升自己。

他们在拍戏之余的时间揣摩剧本，学习如何使用灯具，或是看看国外大片、美剧什么的，因为很多导演会直接把大片里的某个镜头截屏发给他们，要求他们做出大片的效果。

凭着这股子劲，这帮普遍没有什么学历的鄢陵农民，硬是让中国影视的灯光行业进入了“鄢陵人时代”。

灯光师进入“鄢陵人时代”还不算完，他们还开始做起了灯光的生意。

最初鄢陵灯光师群体的出现，多少有一些生活所迫的“无奈”，后来的发展，就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了。

传说在横店，用河南话吆喝一声，就能轻易从临近剧组借到需要的灯光器材。这既说明鄢陵灯光师群体的庞大，也有背后的生意经，那就是国内多数的影视灯光租赁公司，老板都是鄢陵人。仅在北京，开这类公司的鄢陵老乡就有50多个。

鄢陵人开的影视灯光租赁公司

掌握“灯光大权”的鄢陵人，发现每个剧组都要花大笔经费租灯光、摄影器材，那为啥不自己开影视灯光租赁公司呢？

于是，不少灯光师把劳务所得投资买了设备，做起了出租器材的生意。

这样，许多鄢陵灯光师的盈利模式，就变成了灯光团队技术报酬+灯光器材出租，除了靠技术挣钱，额外靠租赁器材又增加了收入。

如今他们手里掌握的灯具设备器材，足够满足全国的剧组拍戏使用。

虽然鄢陵灯光师几乎控制着国内影视行业，就算不开公司，年收入一二十万很普遍，有些知名度的年薪百万的也很正常，但其实他们表面的“风光”也不是全部。

直到今天，灯光师虽然重要，但却仍旧属于冯小刚说的“剧组里除了主创，其他人都是‘民工’”的尴尬地位。

这个定位一方面来自灯光师的家人。

外人只看到灯光师时常和明星合作、收入也高的表象，他们的家人却不觉得这工作有多高大上，还会戏谑灯光师不过是“过去给戏班子搭台、拉家伙”打杂的，甚至有灯光师的妻子说“下辈子绝不找做灯光的”。这多半是因为她们发泄心里的怨气。毕竟，灯光师进剧组，常年在外面跑，聚少离多。

另一方面，灯光师的工作状态，也确实很像民工。

在国内拍戏，基本上都是整夜整夜的熬，灯光师要提前布光，拍完后还要装卸设备，基本上是到场最早，走得最晚，一天干16小时是行规，有时候甚至要连续工作20个小时。

除了高强度的体力付出和长时间的工作，灯光师还是个高危职业，仅张北村就有十几个人因为打灯从高处摔下，落下残疾甚至成了植物人。

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灯光师利用空挡时间休息片刻

如果只是辛苦也就罢了，让国内的灯光师沦为“民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稍微懂点摄影的人都知道，用光是决定影像质量的要素之一，但现实却是国内灯光师这个职业，并没有在业内得到相应的地位。许多观众也感叹，为什么现在影视剧的画面越来越多“盛世美颜”，却总是感觉少了以前经典剧集的意味？

原因就是那时的电影制作是“技术至上”的时代，而今天基本上都是“资本主导”了。

邢建伟刚入行时，几千万元的投资已经是“巨制”，如今一部不算大制作的电视剧都要上亿元投资。而与此同时，拍摄周期却越来越短，原本计划4个月的拍摄时间能压缩一半，技术细节根本来不及研究。

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以上、安全风险大但保障不足、行业地位无法得到认可，由于这些并不为人熟知的辛酸，不少灯光师选择不让自己的下一代再继续做这一行。

灯光师有着与其职业并不相称的行业地位

曾经有个鄢陵的灯光师和《魔戒》拍摄团队合作，看到一个60来岁的老外灯光师趴在地上调灯的时候，他就感慨，这绝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在工作，而是把它当做一项艺术来对待。

和很多其他行业一样，鄢陵人起初选择做灯光师的时候，并没有将其想象成很高尚、很艺术的行业，而只是为了赚钱吃饱饭。

而当他们在不断学习提升审美，在与知名摄影师、导演，在和国外优秀摄制组合作的过程中，产生对事业更高的追求之后，却依然只能做国内影视业“资本至上”的“美颜滤镜”。

鄢陵灯光师的崛起，有赖于那个中国影视行业百花齐放的时代，今后他们的发展，仍要靠这个行业的健康发展。

希望“影视灯光半鄢陵”的传奇，能走得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