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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朋克电影的美学建构与文化表达

2020-09-21 10:03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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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科幻电影作为天然带有技术基因的艺术样式,率先成为影像美学变革的试练场。赛博朋克电影作为科幻电影的分支,通过反乌托邦的颓丧城市影像、东方符号的征用,来建构奇幻的科技空间;通过赛博格身体的残缺性与等级性分别体现世俗之美和悲情宿命,蕴含了思忖人类身份主体性和社会批判的人文价值。


当下,人工智能、虚拟现实、清洁能源、量子信息技术以及生物技术为主的新技术悄然崛起,并与人类形成了共存、互动、依赖、竞争、控制等复杂关系。电影同样是科技的产物,尤其对科幻电影而言,技术定义了该电影类型的叙事内容和视听形态,成为施展新技术的前沿阵地。AI、VR、3D、4D、IMAX、CG、杜比音效等新数字媒体技术拓宽了电影想象力银幕化的边界,强化了影像美学生成和传播机制。赛博朋克电影作为科幻电影的分支,它在新技术的语境下建构起一套将奇幻视听、残缺身体、悲剧宿命、人文批判冶于一炉的美学、文化体系。赛博朋克(cyberpunk)是赛博(cyber)与朋克(punk)两个概念的合成体。赛博来源于“控制论”(Cybernetics),指代计算机、信息技术。

朋克原为摇滚乐的一种,或指反叛的摇滚青年,现泛指反叛主流价值、反乌托邦精神和无政府主义。两者结合最早用来形容1980年代冷战末期科幻小说的分支。该类小说都是对未来科幻世界的想象,充满了悲观主义和怀疑主义色彩。赛博朋克小说深刻影响了赛博朋克电影的叙事框架、美学风格和人文观念,部分科幻电影根据赛博朋克小说进行改编。

本文以《银翼杀手》(1982)、《黑客帝国》(1999)、《人工智能》(2001)、《HER》(2013)、《银翼杀手2049》(2017)、《头号玩家》(2018)等代表性文本作为考察中心,从空间和身体两个角度来探讨该类型电影的影像美学特征,并从身份认同与社会批判角度探讨该类电影的人文表达。

《银翼杀手》1982年

未来科技景观的奇幻想象


在追求真实性的写实主义和奇观化的技术主义两大电影流派之间,科幻电影更倾向于后者。让·鲍德里亚认为,为了最大限度地创造景观,电影必然会走向“超现实”。超现实是科幻电影的美学根基,而赛博朋克电影在此基础上借助空间与符号建立一套较为完整独立的视觉文化体系——屏蔽自然景观和正常生活秩序,由科技、机械、媒介强力主导的高度形式化的、超现实的、后现代的未来景观。

(一)反乌托邦式的未来空间呈像

赛博朋克小说通常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一个不远将来的反乌托邦的地球上,情节围绕人与黑客、人工智能及超大型企业之间的矛盾而展开,展现野蛮生长的科技对人类文明秩序的破坏。赛博朋克电影大体遵照赛博朋克小说所确立的反乌托邦叙事框架展开。科幻小说作家布鲁斯·斯特林认为赛博朋克文化的特点:“外推力注入日常生活肌理中的意愿”中结合了“幻想的强度”,利用都市生活的不夜城幻象和硬摇滚的敏感力调和了信息科技。①而赛博朋克电影整合了高科技、都市空间与摩登先锋时尚三者,共同将反乌托邦的世界观银幕化。Hightech与Lowlife是赛博朋克的核心要素。

赛博朋克电影中一般包含现实和虚拟两个空间。吊诡的是,赛博朋克电影紧密围绕这两个互斥元素,采用倒置、错位的理念对未来都市空间进行视觉风格设计,建构起现实时空与虚拟时空、精英阶层和社会底层互斥、冲撞、极端化的视觉反差。

电影的现实空间主要通过交通工具、建筑、人际关系等具体的事物架构未来的高科技生活。凝结着人类智慧的飞行器作为交通工具,随意穿梭于城市之中或飞跃于星际间;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建筑构成钢筋水泥般的居住空间,建筑大多呈现为体量庞大、造型怪异的表现主义或后现代风格;借助芯片或通过身体与机器的互联,人们可以轻易实现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转移。除了器物层面,电影中人与科技共存成为常态,甚至建立起雇佣、抚养、恋爱等深层的情感交互关系。总之,电影中的现实空间被科技包装,具有高度形式感和金属机械质感。


然而在HighTech的外壳下包裹着未来世界Lowlife的实质。赛博朋克电影的建置情节都预设了悲观化的未来环境。如《银翼杀手》的核爆炸后的萧条,《银翼杀手2049》的大停电、粮食危机、能源枯竭,《AI》的气候变暖、冰川融化,《黑客帝国》的地球毁灭,《攻壳机动队》的犯罪猖獗,《头号玩家》的工业污染以及《HER》的社交障碍、精神危机。对此,电影青睐采用大远景空镜为观众营造荒芜、凋敝、混乱、衰颓的末日枯景。


如《银翼杀手》远景平拍硕大工业烟囱喷薄着火焰浓烟的洛杉矶;《银翼杀手2049》中俯拍大广角镜头呈现塑料大棚紧密排列、荒漠苍茫、垃圾过剩的都城;《黑客帝国》目之所及全都是锈迹斑斑的脏乱城市;《HER》中雾霾弥漫的都市面貌……这些空镜承担起人物心理银幕化和情境、意境营造的功能。它们的频繁出现让满目疮痍视觉观感不断凝聚,借助IMAX、3D等沉浸式技术向观众传递地球毁灭的苍凉诗意。

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1984年,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在《神经漫游者》中提出了“赛博空间”(cyberspace)的概念。他认为“赛博空间在地理上是无限的、非实在的空间,在其中,人与人之间、计算机与计算机之间以及人与计算机之间发生联系”。②后来赛博空间用来指代数字媒体、网络信息技术与人深层交互后所营造的数字化的虚拟空间。相较于冰冷、黯淡、死气沉沉的现实空间,电影中的虚拟空间却呈现五彩斑斓、包罗万象、快感充沛甚至比现实空间更为真实的特征。

《头号玩家》中游戏虚拟空间——“绿洲”五彩缤纷,动物、植物、景点、机械、城市、动漫、卡通、电影、歌曲、博物馆、战场、夜店、电影院等内容无所不包,用荧光的、高饱和度、暖色调架构起生机勃勃、光怪陆离、欲望狂欢的大千世界。《黑客帝国》的虚拟空间比现实空间秩序更稳定,体验更为真实。


在阶层设置方面,中产支撑的橄榄型的社会结构是社会秩序稳定的象征,而反乌托邦世界里中层阶级被抽空,仅剩上层和底层的存在。橄榄型社会结构的坍塌表征未来社会走向失序。赛博朋克电影普遍设置精英与底层的阶级分化,科技巨头企业疯狂垄断,成为世界的政治、经济、社会秩序的掌权者,建立无政府主义的集权模式。

电影通过建筑、场所、色彩等视觉要素诉诸阶级间的奴役、压榨、剥削关系。《银翼杀手》的金字塔造型的泰瑞公司、复古宫殿的豪华装饰,复现奴隶社会皇家至尊之姿。《银翼杀手2049》的警察局、《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公司、《头号玩家》的IOI游戏公司,这些精英阶层的空间色彩统一,以冷色调——高级黑、灰、金、白——营造高度规整、深沉、阴冷的视觉观感。同时电影展现其外形的庞大、怪异及线条的规整、硬朗。电影还通过人造光的强弱对比打造建筑内部的光波线条或几何造型。

如《银翼杀手2049》华莱士公司内部墙壁上通过光的反射投影形成蒸汽水波图案(赛博朋克美学中的一个要素),在简洁的视觉效果中凸显了灵动的迷幻。无论是统一的色调、庞大硬朗的高级建筑、简约的装饰还是光影制造的线条感和几何形态,都旨在凸显精英阶层的独特、财富地位的优越和精英沉稳的腔调,赋予控制未来世界的精英阶层以权威、阴郁的气质。

与精英阶层相对,赛博朋克电影借鉴黑色电影的黑夜、霓虹灯、大雨、穷街陋巷、广告牌等视觉元素来打造底层空间。1984年的《银翼杀手》所营造的底层迷幻、杂乱无章的欲望都市成为后来科幻电影空间营造的标杆。《人工智能》的艳都、《银翼杀手2049》的街头以及《头号玩家》的绿洲都包含赌场、妓院、酒店、商店、游戏厅等鱼龙混杂的场所;延续采用高饱和度的蓝色、玫红色的霓虹灯交织构成的街区灯牌;高楼外墙还高悬着LED的巨幅广告牌,从平面的2D影像到跳脱屏幕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星际移民、人工智能定制、情色服务等广告,这是后现代美学中的经典呈像。


威廉·吉布森在诠释赛博空间时提及“媒体不断融合并最终淹没人类的一个阈值点。赛博空间意味着把日常生活排斥在外的一种极端的延伸状况”。③因此科幻电影中的人物在未来社会的日常生存状态都走向了异化。电影经常呈现人们生活在永无白昼的无尽长夜之中,并时常设置永不止息的倾盆大雨场景,边缘化的主人公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脏乱的街头巷尾,并用镜头虚化的方式展现朦胧的市民群像,意在表明人际关系的疏离与孤独情绪。

色彩学家约翰内斯·伊顿在《色彩艺术》中提到:“色彩效果不仅在视觉上,而且在心理上应该有体会和理解,它能把崇拜者的梦想转化到一个精神境界中去。”④颜色即情感,传统色彩表意系统中,蓝色一般代表冷淡与忧郁,玫红色代表奔放与情欲。然而,《银翼杀手2049》《HER》中大胆使用橙色、粉色大色块和迷雾元素,将原本表现热情、希望的暖色调反向变为象征主人公的精神困境的能指,尽显苍凉悲戚的韵味。

总之,赛博朋克讲求超越主流的反叛精神,而赛博朋克电影中虚拟空间的生机盛世与现实空间的末日惨景对立;规整暗黑极简的精英阶层空间与惨淡混乱、流光溢彩的底层空间相冲撞;现实空间具有超现实症候,而虚拟空间却被赋予逼真感。通过突破传统的对立、冲撞、错位的视觉法建构了赛博朋克电影独特的奇幻美学风格。

《银翼杀手2049》2017年

(二)征用东方视听符号营造陌生化的间离感

赛博朋克电影是超现实想象的影像化表达,其影像极其讲究人造化的形式感,强调影像之美目的在于传递感受。正如俄国传统形式主义学派认为艺术不仅仅是一种再认识,更是一种陌生化和形式的复杂化。电影学者克里斯汀·汤普森和大卫·波德威尔结合观众感知心理学,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新形式主义,强调电影是通过陌生化的手法使自己区别于日常经验而成为艺术。赛博朋克电影遵循形式主义理念,征用东方视听符号塑造未来空间的陌生化与疏离感的美学特质。

首先,赛博朋克电影通常选择世界性大都市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例如《银翼杀手》系列的洛杉矶、《攻壳机动队》的日本与香港、《头号玩家》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评论家卡尔·阿伯特认为:“赛博朋克体裁是和世界城市理论同步发展的,它的作者们通常将故事发生的背景设置在全球性城市。这些城市是神经中枢、控制中心、信息的关键节点。”⑤除此之外,这些都是高度发达的、已进入后工业阶段的、移民、种族、文化多元的世界中心都市。消解国族特征且具有世界主义症候的国际大都市让赛博朋克电影所呈现的东西方文化剧烈碰撞、互渗杂糅具有合理性。


其次,赛博朋克电影经常截取东方代表性的视听符号放在西方语境进行空间再造。《银翼杀手》系列街景灯牌上标满了中、日、韩文和龙的图腾、日式酒馆,广告牌中的日本女性穿身着和服;《银翼杀手2049》的日本色情文化和虚拟程序乔伊的旗袍装束;《黑客帝国》东洋武馆,柔道、跆拳道、武术成为尼尔技能升级、打败黑客的必备手段;《攻壳机动队》中的日本艺伎、香港街区以及《头号玩家》的日本动漫形象、中文灯牌。


这些东方视觉元素移植到西方都市之中,营造出一种跨越时空、中西视像杂糅的暧昧、神秘、危险的幻境。除了视觉层面的东方景观输出,赛博朋克电影在听觉上也不乏东方元素的渗入。例如,《黑客帝国》中亚裔科学家喋喋不休地讲着粤语;《银翼杀手》中酒馆老板说着由中、韩、日文与西班牙文、德文、英文多元混杂而成的怪异语言;《银翼杀手2049》利用现代电子音乐加大混响改造日本演歌,将它作为萦绕的城市背景音,烘托城市神秘诡谲的气氛。

赛博朋克电影所征用的东方元素,如族裔、服饰、语言、图腾、动漫、歌曲等都偏向于从东洋传统文化进行选择。东方传统视听元素对西方社会而言具有吸引力,其身上的神秘感符合科幻电影塑造陌生化视听效应的诉求。这些元素是西方在对东方一知半解下展开的不完整想象,它携带着对东方的定势想象思维,自然而然地从完整的东方文化版图中截取最具代表性的传统符号嫁接到西方语境之中。

这导致了东方视听元素与原有文化土壤的割裂与断层,并在西方科幻电影中进行视听重组、拼贴,彰显了后现代的美学症候。这一美学运作透露出西方对亚洲的矛盾态度,既有上文所言的东方吸引力,还包括面对亚洲崛起的焦虑与担忧。19世纪到20世纪,西方视东方为贫穷落后之地,它们展开了对亚洲的传教、扩张、征伐、殖民。但随着二战结束和冷战的告终,亚洲逐步摆脱被宰制的命运。面对第三世界国家的解放独立、亚洲四小龙、中国的腾飞等东方力量的兴起,赛博朋克小说重新评估了亚洲太平洋地区的实力,视亚洲为全球的经济中心。例如在尼尔·斯蒂芬森的《钻石时代》《雪崩》、布鲁斯·斯特林的《网络的岛屿》、琳达·永田的《视觉极限》、吉布森的《阿伊朵》等赛博朋克小说中,都频繁出现活力四射却又充满危险的亚洲形象。这一矛盾的文化逻辑也延续到了赛博朋克电影之中。

东方的文化符号参与了未来社会底层既魅惑又危险的形象建构。对此,《攻壳机动队》的导演押井守表示:“(香港)成为《攻壳机动队》布景的模板,随着21世纪的来临,它会成为世界发展的中心和亚洲城市的样板。我预测亚洲所拥有的所有活力在下个世纪仍将持续。”⑥赛博朋克电影强调了未来社会西方与东方的紧密联系,在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态中排遣对东方雄起的焦虑。

这种兼容熟悉感与陌生化、融合东西方、传统与现代的美学风格表彰着未来社会秩序的重组,预言模糊国族边界的世界性大都市、多元文化中心、“杂交社区”将是未来世界的中心。正如赛博朋克电影中所示,未来社会因为技术极度发达,导致时空、种族、语言、性别、物种、现实与虚拟等边界都在消解,形成多人种杂居、语言混用、性别倒错、现实与虚拟空间交互、极度包容的多元社会,预示着种族主义、地方主义被世界主义所取代。同时边界的消解也伴随着社会秩序的混乱,而这种纷繁复杂的世界新秩序在赛博朋克电影中反乌托邦的社会景观中找到注解。

《攻壳机动队》1995年

赛博格身体的残缺美与悲剧性

新科技的发达进步重组人的身体,发明出人机交互的结合物,赋予克隆生物、机器人、AI等高科技产品“类人”的属性。关于人机交互的结合体没有统一的称谓,有“赛博格”“电子人”“后人类”等命名。笔者在此统称之为“赛博格”。新技术的发展重新定义的身体观,身体成为区别人与赛博格、鉴定虚拟与真实关系的重要标准。赛博朋克电影集中通过赛博格的身体残缺症候、次于人类身体的不平等次序来表达未来世代灵肉割裂的身体观。

(一)残缺的赛博格身体塑造询唤世俗之美

赛博朋克电影将人类身体作为理想的参照标准来审视赛博格的身体,人类身体被奉为圭臬及理想模板来塑造赛博格。《银翼杀手》系列的复制人、《机械姬》的机械姬、《攻壳机动队》的军用生化人、《AI》的智能机器人、《黑客帝国》的控制系统、《HER》OS1系统等赛博格具有科技和人双重特征,它们的外观呈现高度类人化(有的肉眼难以区分),智识、逻辑、理性高度发达,有的甚至被赋予情感。即便如此,在赛博朋克电影中赛博格依然与人体有最本质的差异——肉身的残缺。

赛博朋克电影所表现的赛博格身体的缺陷屡见不鲜。《AI》中被淘汰的机器人缺胳膊少腿,在机械废墟中竭力寻找可以弥补身体残缺的眼睛、手臂、头颅等零件,以求身体的完整性。机器人大卫没有味觉、消化系统、睡眠系统和性器官。《银翼杀手》中复制人仅有四年的寿命。


《银翼杀手2049》虚拟人乔伊仅仅是个数码投影,不具备肉身及其各种感官知觉。《HER》“恋人”瑟曼莎仅为一个有声无形的智能系统。《头号玩家》里游戏世界的身体本质是虚拟货币。身体的种种残缺导致赛博格的脆弱,无法与人类身体一样拥有享受正常生活的自由与权利。

赛博朋克电影普遍塑造了赛博格躯体完整肉身的缺席,定义了赛博格身体“物”的属性而非人的属性。这导致了赛博格与人沟通的障碍,陷入了怀疑存在价值的困境。因此,赛博格渴望拥有如人类完整肉身,诉诸有机性、肉体实质性的身体观。《AI》的大卫因为是机械、无机身体而遭到歧视、遗弃,即便它拥有美好的精神品质,也无法获得人类的认可。因此他模仿人类的生理症候以消弭人与机器的差异,苦苦哀求人类的关爱,希望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再如,《AI》《银翼杀手》中的机器人、复制人希望拥有与人一样长久的寿命,《银翼杀手2049》《HER》的虚拟人对性、触觉、知觉展露极度渴望。

赛博朋克电影呈现了赛博格的身体焦虑,人的身体或品格成为赛博格追求的终极目标。这种诉求被放置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中展现,体现追求身体人类化的世俗之美。《银翼杀手》复制人情侣为爱私奔;《银翼杀手2049》复制人K即便被人类厌弃为“人皮鬼”,但依旧不懈努力促成他人家庭团圆让自己灵魂人格化;《AI》的机器人大卫不懈追寻人类母爱的关怀;《HER》虚拟人瑟曼莎借助人类身体获得性体验和畅游人间的快感。


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而在赛博朋克电影中人的身体是科技的延伸。电影中赛博格必须借助人类的身体才能实现对性、视觉、味觉、嗅觉、触觉、人类亲情、爱情、友情的体验。人类身体成为赛博格灵与肉的割裂的缝合介质,是它们连接爱欲、文明、人性、神性的桥梁。

赛博朋克电影重视身体实存的观念与西方哲学、美学的身体观的转向息息相关。柏拉图、笛卡尔、奥古斯丁等先哲们奠定了传统的灵肉二元对立论,他们认为欲望的身体无法接近作为真理的理念,身体是真理和道德的卑贱,身体(尤其是性)是人接近上帝而必须克制的放肆本能。⑦崇灵抑肉让身体陷入漫长黑夜。后续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让身体摆脱了压抑,但是却未得到彻底解放。直到尼采才开始将身体作为哲学的中心,发出了“一切从身体出发”的口号,提出要“以身体为准绳”。⑧作为尼采的追随者,梅洛-庞蒂成为现代身体哲学、美学的集大成者。

他宣称身体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初生状态的逻各斯”。⑨人首先是以身体的方式而非意识的方式和世界打交道,是身体首先“看到”“闻到”“触摸到”了世界。他将知觉放在首位,强调身体是一个知觉和意义相纽结的知觉场。⑩从尼采到梅洛-庞蒂,身体从理性主义的框架中出逃,获得自由之身。赛博朋克电影遵循了尼采以来的身体观念,体现出对身体的热切崇拜,指向了身体的感性释放、“力比多”本我欲望的彰显。它们都确认了身体及其携带世俗欲望的积极性,这些现代身体观念成为赛博朋克电影身体欲望表达的哲学参考。

同时,消费社会的狂飙猛进唤醒了人身体的各种感官,身体感知、欲望体验被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加上医疗技术的发展,身体也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解放。同时科技与媒介的发达提升身体感知世界的敏锐度。因而赛博朋克电影对身体的热烈颂扬契合了消费、医疗、媒介合力驱动的身体观念转向。

《机械姬》2014年

(二)赛博格的悲剧宿命

我和你不同就是因为“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⑪尼采用通俗且形象的说法将人的根本性差异铭写于身体之上。赛博朋克电影里赛博格与人类的身体差异让两者进入了权力话语争夺的场域,建构起人类身体凌驾于机械身体之上的差序格局。

这种身体差异的根源归咎于身体的生产方式不同。当今科技的高度发达让人的生产从传统的有机家庭的繁殖模式脱离出来,借助无性生殖等生物科技实现身体的“孕育”。丹娜·哈拉维提及对电子人的创造:“在我们的生活从有机的工业社会向多形态的信息社会转变的过程中,科学与技术的高度发展使阶级、种族及性别的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

通讯科技和生物技术是重建我们身体的关键工具。”⑫如今我们进入了本雅明所言的机械复制时代,机器人、复制人、AI等赛博格完全是工业工厂流水线下的产物。《AI》《黑客帝国》《银翼杀手》系列都呈现了赛博格从工业流水线、科学实验室、科技公司中被制造出来的场景。它们的复制性、批量生产失去了人类有机繁殖生产赋予的独特性、唯一性。


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个体的独立性与平等性被置于非常崇高的地位。而赛博格正是因为标准化、批量化生产而导致了个体价值的贬值、个性的耗散、尊严的缺失,且科技制造也让赛博格成为无性别、甚至无情感之物。《AI》的大卫知晓自己是千篇一律的工业制品的一员时崩溃不已,《银翼杀手》系列的复制人与《HER》中OS1系统都因为科技产品的身份而感到自卑。

此外,在科技泛滥的现代社会,它们还要面临达尔文主义发展论指挥下优胜劣汰的生存危机。《AI》中机器人乔悲愤道出了赛博格的处境:“你没有真人之躯,你我一样都是机器人。我们会被新型号的机器所取代,我们被制造得太快,数量太多,他们犯错让我们受苦。”而《银翼杀手》系列中老牌的复制人也因功能衰退而遭到无情毁灭。

有机繁衍,身体健全,个体的独特性、唯一性成为人类牢牢把握在手心的特权,这就建立起了人类身体与科技身体的高低之分。在这种权力结构之下,赛博格陷入了无法主宰命运的悲愤与无奈。赛博朋克电影中围绕身体探讨人与科技的关系博弈。《AI》中生产机器人小孩作为治愈人类丧子、无子之痛的替代品;《银翼杀手》复制人被人类安排做高危的工作、成为外星球殖民的战士;《HER》的OS1系统成为治愈孤独的娱乐产品。


人类让赛博格成为消费、欣赏、把玩、满足人类私欲的附属品。同时,人类倚仗身体的优越性决定赛博格的命运。正如福柯所言“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⑬人类利用赛博格超越极限的身体实现人类欲望的征伐,然而面对赛博格的泛滥,则选择采用暴力的方式对它们的身体进行征服、规训、毁灭。

《AI》细节展示了人类对机器人的疯狂追捕、杀戮、屠宰或以火圈燃烧、硫酸腐蚀等方式将其销毁,这些都印刻着人类对科技绝对的控制权。《银翼杀手2049》“造物主”华莱士损坏新生机器人的生殖系统、枪杀旧版复制人、消灭复制人的后代,从根本上剥夺赛博格的繁衍权利。总之,从生产、使用到淘汰,赛博格的身体始终被人类的集权主义所主宰,始终无法改变身体残缺、价值扁平、淘汰毁灭的悲剧宿命。

《AI》2001年

科技热的冷思考:

身份认同与社会批判


赛博朋克电影的颓丧、残缺、悲情的美学特征不仅仅是为了提升电影的感官吸引力和艺术性,它还是创作者深层世界观、价值观的表征。赛博朋克电影连接历史、当下与未来,围绕人与科技的主客关系展开科技伦理的言说。

(一)多主体场域中人类身份认同的思考

如今我们迈入了科技智能的时代,新科技深刻介入到人类的社会生活中,科技效能不断扩大与人类同场竞技,甚至能主宰人的命运。新科技成为与人竞争的新主体,重新定义了与人类的主客关系,人类甚至面临变成科技的客体的危机。在多元主体场域中人类陷入了身份认同的困局。“我是谁?”成为赛博朋克电影思考的哲学问题。如何在新科技时代重新定义人的价值、牢牢把握人的主体性地位则成为关键。在新科技语境下,赛博朋克电影遵循西方主客二元对立论,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下建构“自我”(人)与“他者”(科技)的关系,寻求一种稳固的主体性的想象性补偿。

电影中巨型科技公司是人类集权主义的象征,人造物是西方宗教中上帝造人的一种变相置换,而公司中的领导者也被塑造成近似上帝的形象。如《银翼杀手》的泰勒科技公司的金字塔形状建筑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掌舵者泰勒与埃及法老的形象相近。《银翼杀手2049》中华莱士成为新的造物主,他认为只有完全控制复制人为地球人服务,才能攻下伊甸园。

电影展现了该公司生产复制人的过程:新生复制人从塑料传输带中降落,身上裹着黄色粘稠液体,华莱士为初生的复制人洗礼,这与上帝造人的宗教传说无异。在此,人置换了宗教中的上帝角色,成为主宰科技命运的神灵,让科技成为人类雕刻的客体。

自我身份的建构只有扬弃他者才能确信它的存在。赛博朋克电影中,科技一直被“他者”化。“他者”分为两种,一是忠心耿耿的人类追随者;另一种是具有反人类潜质的弗兰肯斯坦式的科学怪人/怪物。《AI》中的大卫、《HER》中的OS1系统属于前者,它们对人类百般讨好、善解人意,却最终无法改变被人类遗弃的命运。《银翼杀手》系列的复制人、《黑客帝国》的MATRIX系统、《头号玩家》中的VR游戏属于后者,被塑造成毁坏人类秩序、毁灭世界的无政府主义的恶魔。“他者”的定位本身就具有排他性、否定性。科技的他者地位从根本上表明人类并未将科技放在等量齐观的地位,也没有将它们纳入到认同的序列之中。

《头号玩家》2018年

(二)矛盾的情感态度与社会批判功能

自恋与自卑是人类面对科技时呈现的一体两面态度。上文提及的人类中心主义就是人类创造科技洋溢自我崇拜的证明。而随着科技的高度发达,人类的价值被科技所超越,则陷入了自卑泥沼,科技威胁论应运而生。在赛博朋克电影普遍采用的危机叙事则鲜明地体现出人类对未来迅猛发展的科技社会的恐慌。
法兰克福学派预言了工业科技将会给人类文明带来巨大的灾难。媒介文化研究者尼尔·波兹曼曾将人类文化发展划分为工具使用文化阶段、技术统治文化阶段和技术垄断文化阶段。在技术垄断阶段,科技膨胀泛滥,人被技术反噬、奴役,传统的文化价值体系解构崩塌。赛博朋克电影所建构的反乌托邦世界则是人类面对科技勃发所产生的危机意识的感性显现,而它颓丧的后工业美学也与人类自卑心境相映衬。

电影对科技悲观化地言说根本目的在于对人类社会的批判。“在人与技术的这种他性关系中,寄托着人类重新塑造自身的愿望:人们把自我的本性投射给技术,让技术反映出人的特征,从而为自己塑造一个对立面,一个替代物。”⑭赛博朋克电影其实具有清晰的社会批判功能,包括对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绝对技术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审视。

赛博朋克电影所表现的科技危机根源不单纯是因为科技单方面的发达,而是人类价值异化导致科技伦理失范的结果。电影中所体现的人类对科技的开发、对海洋的探索、对太空的开垦,与航海时代拓张领土、占领市场、征服世界的帝国主义殖民思维一脉相承。赛博朋克电影通过未来世界的萧条末日幻境批判了科技殖民背后潜藏的人类无限度的欲望征伐,是对人类极端中心主义、霸权主义的严厉控诉。而科技悲观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对技术主义至上的抗拒。同时,与绝对理性的科技相比,人类最大的优势为科技无法拥有的感性与文明——肉身、情感、人性、伦理道德等。


因此赛博朋克电影通过展现科技时代人的孤独、人际关系的疏离与冷漠,询唤弥足珍贵的人类情感,呼吁人类拥抱情感和人文才是实现自我救赎的诺亚方舟。例如:《头号玩家》中人类回归真实世界才能获得爱情与友情,《AI》视亲情为终极之美,《银翼杀手2049》将情感作为人类在科技裹挟之下的出路。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费利特·奥尔罕·帕慕克面对新科技浪潮所言:“我认为所有情感和传统都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中,无论科技如何发展变化,我们依旧沉浸其中。”⑮

不同于现实社会对科技一往无前的追求,赛博朋克电影虽然在视觉表达上是先锋的,但它在文化价值层面拥抱世俗情感、回归传统人伦道德,以消解无政府主义的反叛、激进的力量,具有保守主义倾向。这种价值的“逆向行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高速前行的科技社会的减速带,让人们有空间静下来思考狂飙猛进的科技热所隐含的危机。

结 语


在新技术语境下,赛博朋克电影借助反乌托邦的都市空间呈像、陌生化的东方文化符号、残缺的赛博格身体建构起一种混乱、颓丧、迷幻、悲情的奇幻影像美学。这些视觉体系背后深藏着创作者对新技术时代人类命运的思索,赋予科幻电影更深层的社会批判力和理性思辨。科幻电影与时代共振与未来相连,是实现影像与科技、社会、历史的互动良好载体,具备了社会批判、超前预警的价值功能。科技和人类能否握手言和、和谐共处非一日之谈,赛博朋克电影打开一个思考的窗口,值得学界持续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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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来源/导演帮(ID:daoyanbang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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