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镜头放到电影里会不会对桥本①太残酷了?”这种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①想田和弘的纪录片《和平》中所拍摄的对象。——编注桥本专门在上镜时换上衬衣领带,也许就表示他不希望自己穿着睡衣就被拍下来。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所以关于这个镜头,如果有人用伦理性来质疑我,我也实在无法反驳。
但桥本的确跟我说过:“我的生活你随便拍吧,什么都可以拍。”也没有说:“穿着睡衣时不要拍。”这使我心里稍微坦荡了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完全从伦理问题上解脱出来。我现在正在制作另一部观察电影《戏剧》(暂定名)②,内容关于平田织佐和他的剧团“青年团”。平田就说,看戏的人来剧场是因为“想窥视到些许人的内心世界”,我也有同感。而戏剧里无论怎样窥视人的内心世界,也不会违反伦理,因为通过架空人物和故事所进行的创作,都是虚构的。②《戏剧》于2012年完成,分为两部公映,成为想田和弘观察电影系列的第3与第4部作品。——编注我觉得和观赏戏剧一样,观众来影院观看纪录片的终极目的,同样是为了“窥视人的内心世界”,这本身是很好的。但最大的问题在于,纪录片里的人物不是架空的,而是实际存在的,是“活生生的人”。去。
我想把平田说的“人的内心世界”改成“人那些柔软的部分”。我用观察电影接近人,说穿了就是想看到“柔软的部分”,因此我才有通过摄影机捕捉那些东西的欲望。这种“柔软的部分”越是无所防备,电影创作者就越兴奋。哦不,不能把“电影创作者”全部搬进来,应该说至少我是这样。或许大部分观众也和我一样吧。为了拍摄这些“柔软的部分”,导演各有各的招数,这些战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如果用伊索寓言的《北风与太阳》③作比,其中一种就叫“北风型”。③《北风与太阳》:《伊索寓言》之一则,讲的是北风与太阳举行一场比赛,看谁能让路过的旅人脱下衣服,来判定谁的力量比较强。北风越是用力吹,旅人就把自己裹得越紧。然而,当太阳温暖地照耀时,旅人因为闷热而不得不脱下衣服。——编者注代表作可以列举第二章里谈到的原一男导演的《前进!神军》。为了披露“二战”结束后发生在南方的日本军射杀部下事件,原一男让退伍军人们执拗地追究奥崎谦三,打开被拍摄对象的心扉,表现他们“柔软的部分”。他用摄影机这种暴力装置扇起剧烈的北风,把人们的伪装一件件剥了下来。作为受到原一男影响的导演,迈克尔·摩尔也常用这种手法。另一个方法是“太阳型”。不与被拍摄对象激烈对屿,先使双方关系融洽,在人们自己脱下心里的盗甲时,开始拍摄。观察电影的手法就属于这一类。用这种手法时,我经常烦恼的是,被拍摄对象给我看他们“柔软的部分”,是因为他们信赖作为制作者的我,对我感到放心。而且,大多数时候是无意识地展示给我看。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就希望我一个人把这些东西藏在心里。“拍摄”这些场景,心里必然感觉有点像“偷盗”。就因为不像“北风”那样“强取豪夺”,而是被拍摄对象在不知道被“偷盗”的情况下主动展问题示出来,所以创作者更觉得痛心。但作为创作者,这些是最想放到电影里的部分,本来就是为了汲取人“柔软的部分”才启动摄影机,所以最后必然会收录到电影里。观众也是抱着对这部分的期待才来到影院。最后,被拍摄对象受到的伤害,与“柔软的部分”的柔软度也是成正比的。拍纪录片和看纪录片这两件事里面都贯穿了这个问题,所以我之前才会有“纪录片创作者性恶论”一说。而另外也存在着与之对抗的“纪录片创作者性善说”。拍摄人内心“柔软的部分”,在伦理上到底是被允许的呢,还是不被原谅的?这是个永恒的问题。但一方面可以说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就是说我一边烦恼,一边也持续拍摄那些“柔软的部分”并展示给观众。我也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烦恼”可能就是为了向自己和别人强调“我骨子里还是个好人所以才烦恼”,是一种心理机制。另一方面,我觉得不描写那些“柔软的部分”,就不可能接近被拍摄者的人性,也就不可能与观众产生共鸣。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一个放映会会场直接询问过怀斯曼,他的电影里一定反映出了人内心“柔软的部分”,所以我才会如此倾心于他的作品。老前辈怀斯曼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呢?弗雷德里克·怀斯曼,世界级纪录片大师,累积拍摄36部纪录片与2部剧情长片,记录下美国超过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被赞誉为“30年来最伟大的美国导演”。丨图源豆瓣我这样问他:“你没有感到过不安吗?用摄影机拍摄各种各样的人,并在影院公开展示,会不会担心伤害到被拍摄对象,而你自己也成为加害者?”当时我没带笔记本,可能记得不准确,但我记得巨匠大概是这样回答的:“完全没有。首先我是得到同意才拍摄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同意,但他们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同意我拍的。就我自己了解的情况来说,还没有任何被拍摄对象的生活因我的摄影而发生实质性变化。你有这种经验吗?”我向他吐露了拍摄《精神》时的经验,于是巨匠这样对我说:“但实际上不是没有人以电影为理由自杀吗?就我的经验来看,拍电影不会导致被拍摄对象的状况发生变化。虽然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原来如此。这答案很符合擅长与观众、被拍摄对象保持距离的怀斯曼风格。可能会有人觉得他“太洒脱了”,但我担心被拍摄对象的做法其实也是一种家长作风,这意味着我没有完全尊重被拍摄对象的独立性和个人性。只是,怀斯曼在回答的时候,并不是自信满满、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因为我感觉得出他的表情和声音里有一些阴霾。这是我的推测,也许巨匠的心里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疑问的。无论怎样,因为怀斯曼说“拍电影不会对被拍摄对象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我也就在“自己是否成为加害者”的烦恼中开始不断告诉自己拍摄的意义,并让我自己承认拍摄人“柔软的部分”的意义。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文/想田和弘 来源/导演帮(ID:daoyanbangwx)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7_zTKUzpIk-XIG6UdLoa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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