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作品刚释出的段落中,我们可以看到三位撑着伞的角色,在缓缓移动的远景镜头里,背对着我们步行到一间棚屋旁。这个镜头采取了幅度较大的、之字形的运动路径,最终落在了渺远的风景之中。
《逃走的女人》片段
这样的运动镜头,在他此前的作品中,可以说是比较罕见的。但熟悉他的影迷,会察觉到某些未曾改变的东西——那就是看似闲散,实则精确的场面调度。
洪尚秀早已凭借从影至今的二十三部长片,成为当代最为著名的韩国导演之一。我想,每一位热爱散漫日常、细腻情愫的影迷,都会对他的作品情有独钟。
除了主题上的独特性之外,复杂的叙事结构,以及相对统一的视听风格,也让他的作品具有较高的辨识度:他的所有影片基本都是由场面调度、中景长镜头、变焦推镜头和简洁的布景支撑的叙事游戏。
《草叶集》
在这套视听语言系统中,场面调度是一块不可或缺的组件。在他的作品序列里,调度是一种常规化的技巧,他在每一部影片里,至少会展示一次繁复的纵深场面调度,它们通常发生在闲谈戏或是酒局戏中。
他精湛而细腻的调度,与其他的视听手法结合在一起,为看似简洁的影像赋予了深刻的意义。但时至今日,他的这种技巧仍处于相对被忽略的状态。这或许也调度本身的特性有关,因为它太谦逊了,人们一般不会注意到它。
《之后》
我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那复沓式的叙事结构,但是,当他在酒局场景中,利用移位、动作与姿态发挥各种功能的时候,很少有观众能够立刻意识到它们的繁复性,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细微、太迅速了。
洪尚秀
本文对于调度的探讨,或许可以揭开这门不易被察觉的技巧的神秘面纱。
调度的叙事性:
中景长镜头也能讲好故事吗?
在洪尚秀的作品中,叙事性——即推动叙事的进展——是电影调度最为基础、最为重要的功能之一。
调度达成这一目标的方式,与洪尚秀对中景长镜头的偏好有着紧密的联系。他常常使用持续时间较长、通常是固定机位的镜头。他的《男人的未来是女人》(2004)有着接近89秒的平均镜头长度,而《我们善熙》(2013)更是达到了122秒。
当然,他并不排斥运动镜头,他会适时地使用运动镜头或是他擅用的变焦推镜头来辅助调度。此外,中景是他偏爱的景别,他会频繁地用中景镜头来呈现角色之间的邂逅、对话与酒局,《我们善熙》就是一部几乎完全由双人中景镜头构成的电影。
《我们善熙》
这种长度与规格的镜头,与繁复的调度技巧之间有着相互依存的关系。这类镜头构成的风格,显然与好莱坞式的连贯性剪辑系统完全不同。洪尚秀无法用特写、正反打和视线匹配镜头来流畅地推动叙事的发展。
当然,他的影片没有好莱坞电影那样紧密的情节,但他仍然需要上述三种手法创造的基本效果:引导观众的注意力、凸显画面中的重要的信息,这时候,调度就成为了极为有力的武器。
在他的画面中,人物的“运动状态”,即位置、姿态、动作和相互关系的变化,能够提供大量的叙事信息。在特定的情况下,调度还可以将这类镜头的劣势转化为优势:中景镜头的空间,能够比特写镜头容纳更多的内容,洪尚秀就可以由此创造出一种极富层次感的影像叙事。
《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
《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2013)中有一场超过九分钟的酒局戏,这是洪尚秀的影片中最为复杂的段落之一,堪称是在中景镜头中进行细腻调度的典范。
在这部影片中,大学生海媛(郑恩彩饰)与教授兼导演成俊(李善均饰)之间保持着一段秘密的不伦之恋。他们在路上偶遇了一群同学,教授嘱咐海媛保守秘密之后,两人加入了那些同学的酒局。
在这场戏中,洪尚秀充分地利用了中景镜头的优势,他无需像远景镜头调度的爱好者(如安哲罗普洛斯)那样处理人物与景观的关系,也不用像擅用特写的导演那样,只能处理一两个人物。他可以用六、七个人物填满整个画面,通过繁复的调度引导观众的关注焦点,从而确定情节的流向。
《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
总体而言,这场戏中调度的基本方式,就是创造不同人物之间的相对差异。从场景的建置阶段,就可以看到洪尚秀的巧思。整个画面采用了一种非对称的结构,右侧前景处的成俊教授占据了最大的空间,他的形象距离观众最近、最完整,因此他总能吸引观众的注意。
画面中的其他角色(包括左侧前景处的男A)离摄影机较远,而且都或多或少地被画框或其他角色所遮挡(图1),他们也因此处于画面中的次要位置。但是,被男A略微遮挡的海媛,凭借自己独特的运动状态,成为了画面中最为重要的角色。
图1
当成俊招呼大家第一次碰杯的时候,海媛是唯一一个被完全遮挡的角色(图2),但当众人喝过一口酒后,海媛却是最后一个喝酒,也是唯一一个把酒喝干的人。在教授与左侧后景的男B谈话时,海媛的视线较少与他人交错,但她会通过独自倒酒、喝酒的动作短暂地吸引观众的注意。
图2
如果说成俊处于“现”的状态,而其他角色处于“隐”的话,那么海媛就是那个“若隐若现”的角色。洪尚秀通过这种方式,在一个单独的画面中创造出三个层次:作为男主角的成俊长时间担任着画面的重心;周围的同学是映衬这一重心的次要角色;在大多数情况下,海媛处于十分隐蔽的状态,但她偶尔会做出突兀的动作,抢夺我们的注意力,她也是唯一一位中途离过场的角色。
通过这种清晰的层次划分,洪尚秀无需使用剪辑和特写镜头,就能在这场戏的早期阶段,就帮助我们厘清画面中的主要信息和人物关系。
但是,上述的画面重心与角色关系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只是作为一种基调而存在。为了进一步推动叙事,它们会不断地发生调整与变化。例如,适时发言的某位同学会将脸部略微朝向摄影机,短暂地成为画面的次要重心,这样观众就能关注教授与同学之间的对话(图3)。
图3
在这场戏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一段成俊与海媛对峙、饮酒的内容。这时,男A微微后靠,让海媛的大部分身子显露出来,脸部偏向摄影机的海媛和离摄影机最近的成俊就成为了画面中最显眼的两个角色(图4)。
图4
洪尚秀通过让周围的角色退为背景的方式,建构了一个海媛与成俊的“伪双人镜头”。当然,与双人镜头不同的是,这个画面能够容纳更多的次要角色,周围那些旁观两人饮酒的学生,无疑强化了整个镜头中尴尬的氛围。
调度的表现性:
微妙情绪的艺术
在洪尚秀的场景中,调度发挥的表现性功能也同样重要。他可以在推动叙事的同时,表现画面中人物的情绪状态。我们同样可以用上述的那场酒局戏来证明这一点。由于成俊教授是这个场面的主要关注焦点,所以整场戏的调度策略,与他的情绪变化息息相关。
若隐若现的海媛,恰恰展现了成俊试图关注海媛、却又担心同学发现的紧张感。在男A询问教授是否喜欢海媛时,洪尚秀进一步地加强了这种调度手法:男A不断地前靠、后仰,我们也只能间断性地看到海媛的表情。而当男A询问成俊“是否喜欢我”时,教授才在这个玩笑中释然了。
两侧的师生都笑着向前微靠着身子,这在画面中建置了一种平衡的构图(图5),这也反映了成俊由不安到暂时平静的情绪状态。但在众人一番说笑斟饮之后,海媛却突然起身去上厕所——平衡再一次被打破。
图5
接着,右侧的女A开始与成俊谈论海媛和载雄(右侧后景处)的恋爱关系,正对着摄影机的女A成为了画面中的重心,成俊转过头去看着她,这时他背对着摄影机。
这是这场戏中罕有的、他的焦点位置被取代的时刻(图6)。
图6
这让观众感到不安,因为此时成俊的反应是不可见的——但可以推测的是,成俊同样也怀着不安的心情。
但是,随着谈话的进展,成俊逐渐意识到,原来大家将话题聚焦在海媛身上,不是因为他们怀疑自己与海媛的关系,而是因为他们都讨厌海媛。在这一点得到确认的时候,他再一次发出了笑声,两侧的人物再次构成了平衡的对称结构,他的心情也再次恢复了平静(图7)。
图7
但是,当海媛回来之后,画外酒馆老板的回忆指出了成俊曾在一年前与海媛来过此地的事实。成俊闪烁其词的发言显然让海媛不满,于是我们看到了此前提到过的对峙饮酒段落。
接着,海媛起身准备离开,这场戏里第一次出现运动镜头,高站在左侧的海媛,与右侧师生们的头部一起,创造了目前为止最为失衡的一个构图(图8)。
图8
接着,镜头缓缓回移,在这场戏最后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了众人尴尬的表情。洪尚秀通过调度,在这场戏创造出了失衡-平衡-再失衡-再平衡-最终失衡的效果,以此呈现了成俊在不安与平静之间游移的情绪状态。
由此可见,洪尚秀能够通过调整人物运动状态的相对差异,以及这种差异的相对变化,推动情节的发展、表现角色的情绪。这种立足于调度的叙事、表意方式,虽然摒弃了剪辑、近景别叙事的那种力度和清晰度,但也帮助洪尚秀获得了一些独特的优势:不被剪切打断的流畅度,以及次要角色与主要角色之间存在的共鸣效果。
调度的结构性: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调度
我们已经看到,洪尚秀将调度与中景镜头、长镜头等手法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具有独特叙事、表意效果的电影语言系统。当这种系统被嵌套在他偏爱的叙事结构、用于诠释特定主题的时候,调度就开始被赋予更多的任务了。
马克·雷蒙德用“分岔式叙事”来形容洪尚秀惯用的叙事策略,他的概念要比大多数学者的定义更具概括性,因为这个名词既能表示用不同的方式讲述同一个故事,也可以指涉在线性叙事中同时与不同叙事线索相联系的做法。在洪尚秀的早期影片(如《江原道之力》[1998]、《处女心经》等)中,就能够看到他对这种叙事方式的偏爱。
《处女心经》中的酒局戏
他的代表作之一《这时对那时错》(2015)的片名,可以精确地描述这种手法达成的效果:它通过重复地搬演同样的场景、设计一些细微的差异,让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产生一系列的错觉——“那时是我记错了吗?”或是“这样的话会更合适吗?”——从而产生对影片情节的反复思考。
这种叙事方式与洪尚秀的影片蕴含的主题息息相关,他探讨的主题看似松散,但其实具有相对的统一性:他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描摹日常生活兼具重复性与无常性的矛盾特质,都在思考记忆、梦境乃至影像的真实性。
洪尚秀的视听语言系统,与他偏好的结构和主题具有相互依存的统一性。较少、较长的镜头让影片的整体结构显得更为清晰,独特的叙事结构也能促使观众更仔细地审视长镜头中的信息。
《剧场前》
从这个角度来看,调度的作用也显得举足轻重:它一方面发挥着结构性的功能,帮助观众意识到不同叙事脉络的差异性,让整体的叙事结构得以成立(而不是沦为简单的重复);另一方面发挥着主题性的功能,它在简洁镜头内部创造出一种繁复的变化,这存在着一种主题性的指涉:在看似凡俗的表象之下,存在着某种无常而微妙的意义。
在《这时对那时错》中,有两场前后对应、平均长度约为十分钟的饮酒戏,可以作为分析调度的结构性、主题性功能的精彩案例。
这部影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搬演了导演韩千秀(郑在咏饰)与女画家尹熙正(金敏喜饰)两次邂逅、相识、进一步发展关系的过程。在第一次搬演中,千秀显得较为油滑,他一味称赞熙正的画作、隐瞒自己已婚的情况——但当这一事实败露之后,他与熙正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破裂。
《这时对那时错》
第二次搬演时,千秀成为了一位更诚挚的男人,他开始直截了当地指出画作中的问题,也在向熙正表达爱意的同时,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家庭状况。
在两个不同的段落中,洪尚秀几乎呈现了相同的场景,千秀和熙正也两次进入一家小酒馆饮酒、聊天,这是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的重要节点。但他通过细腻的调度,让不同段落中的饮酒戏呈现出微妙的不同。
在第一个段落的饮酒戏中,两人的运动状态显得较为自如,运动幅度也显得比较大。熙正会自然地拿起桌面上的湿纸巾擦手,也会伸长了筷子去夹远处的菜肴——她的手臂“跨越”了千秀的身体,从形式上来说,这是一种消除距离感的行为。这可能是因为这个段落中的千秀精于处理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他也确实刚刚夸赞过熙正的画作。
千秀在这个场景中处于支配性的地位,他正对观众、位于画面的几何中心,引导着话题的流向。而在他发言的过程中,基本上侧对观众的熙正——无论是从谈话还是从构图的意义上来说——发挥着评论性的作用(图9)。
图9
当她期待导演对于某些重要问题的答复时,她甚至会背对观众、面向导演;而当导演显露醉态或是甜言蜜语的时候,她也会适时地露出更多的脸部,让观众看到她的反应。在这场戏即将结束的时候,导演向她表达了爱意,并长久地凝望着她。
在这次凝望的过程中,熙正始终背对着我们,我们无法看到她的反应。接着,当导演准备离席抽一支烟的时候,这场戏最初的主次关系发生了变化:在导演起身背对观众离场的时候,她仍旧向观众露出了大半边脸,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图10)。由此,她复杂的表情就成为了此刻画面中最重要的信息。
图10
单独来看,这似乎只是一场普通的饮酒调情戏。但如果将它与第二个段落中对应的场景进行比较的话,就能够发现其中暗藏的玄机。在这个段落中,真诚版本的千秀似乎让熙正感到有些不自在。
因此在饮酒戏里,两人起初显得较为拘谨,洪尚秀是通过更为克制的调度来达成这一点的:画面的景别要比第一场戏更远一些;纸巾始终整齐地叠在熙正面前,桌上的菜肴也放得离她较近(可比较图9与图11),她也没有第一场戏那种自然的夹菜动作。
此外,在第二场戏里,千秀并没有获得影像的支配权,景别较远的画面让几何中心落在了两人之间,于是他们得以各自占据着半边的影像(图11)。更重要的是,在这场戏中,熙正总是微微摇晃着椅子,所以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可以看到她的面部。
图11
她的移动与可见的面部反应,让她总能与正对观众、引导话题的千秀同时吸引我们的关注。通过这种方式,洪尚秀在这场戏刚开始的时候,为观众提供了一种更具秩序感、平衡感的视觉体验。接着,千秀又一次向熙正真情告白,但这一次他的语气更为诚挚,他也诚实地坦白了自己的家室。
接着,观众再次看到了千秀那长久的凝望,但这一次熙正半对着镜头,她的面部表情始终是可见的——从调度的意义上来说,这一次她得到了更多的尊重,没有沦为纯粹的欲望客体。
当导演开始哭诉、袒露自己的心声时,熙正开始频繁地将身子转到他的方向,这场戏最初的那种视觉平衡被悄然打破了。与第一场戏中不同,当导演起身离开的时候,熙正始终背对着观众、凝视着他(可比较图10与图12)。
图12
许多观众会意识到两场戏在人物设定、对话文本上的差异,但很少有人会察觉到的是,洪尚秀通过调整演员在画面中的位置、身体的朝向、动作的幅度,创造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对照。
整体来说,第一场戏中的熙正经历了一段先是背对、侧对观众,最终面对观众的过程,她也随着对话的进展,逐渐从附属于千秀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而第二场戏的熙正则先是面对、侧对观众,最终长久地背对着观众,她先是与千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但当他表露自己的真诚之后,她也开始能够面对心中泛起的情意。
从结构上来说,洪尚秀通过重复性叙事与细节调度相结合的方式,不仅创造了一种表面上的对称性,也呈现了一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观众的、视觉效果层面的对称性。
从主题上来说,这种植根于细枝末节的蝴蝶效应,恰恰印证了生活的无常——任何一位意识到微小细节变化的观众,都会立刻去反思它们与不同故事段落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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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尚秀极尽精巧的调度手法,是他的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与其他的视听技巧合作无间,共同发挥着各种不同的效果。
当然,上文所讨论的,仅仅只是调度的基本功能。洪尚秀的作品看似具有高度相似的风格,但其实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进行着某种新的实验。
在他的创作生涯中,他也在不断地探索着电影调度中蕴含的艺术资源,使之与不同的视听技巧和叙事形态发生碰撞。
在《我们善熙》里,他将双人镜头中的调度运用到了极致;在《剧场前》(2005)中,他用调度来诠释“戏中戏”的结构;
而在他的最新作品《江边旅馆》(2018)中,他尝试着将调度与大远景镜头、手持镜头结合起来。
毋庸置疑,洪尚秀是如今罕有的、不断探索自我风格边界的导演,他的每一部新作都理应获得更广泛、更细致的讨论。在《逃走的女人》中,他又会将场面调度与何种技巧进行碰撞呢?这无疑是值得期待的。
《逃走的女人》
正如大卫·波德维尔所言,运用调度的传统,“可以追溯到电影史的启蒙时期,但它现在已经逐渐被遗失了”。
在这个连贯性剪辑大行其道、调度传统近乎凋敝的时代,洪尚秀仍在坚持将这种电影语言镶嵌在自己的风格之中,仍在使用那些默片时代的大师——路易·弗亚德或是叶甫盖尼·鲍艾尔——使用的技巧。
或许,洪尚秀那些影像的迷人之处,不仅仅在于慵懒日常、闲情逸致,也在于这种回归原点的电影风格。当金敏喜独自走在夜晚的海边时,她仿佛走入了一百年前的影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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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陀螺凡达可 来源/陀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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