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思维」如何养成？| 专访程天晓导演

一部影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演，但坊间对于「导演」总有着一种神秘、神话性的认知。有关导演技法、导演思维的探讨，也远少于摄影、灯光甚或是制片等影视相关职业。

笼统地说，导演工作，就是负责把文本（剧本/文字）转化为影像（镜头）。现场拍摄到的画面会交到后期制作手中，经由各种声画处理，组合成一部影音作品。导演工作的开始和结束，或许没有明确的时间线，可能，在创意发想阶段导演就进入了项目，直到剪接、混音、调光调色等结束后，才最终放手。在广告制作领域，通常情况下，导演工作开始于拿到「Brief」的那一刻，结束于影片投放「出街」的时候。

不少人会把导演比作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家、篮球队的教练，某种层面来看，这是贴切的，导演需要统领一批各有所长的人才、让他们组合成一个协调的团队。但是，导演是如何思考的？怎样才能掌握「导演思维」？这个疑问，一直是很多有志投身影音创作的人们的困惑。

导演的旅程，大抵分为三个阶段，「称职」→「优秀」→「卓越」，每个层次，都有相应要注意的地方。

大峰传媒请到了业内知名的导演程天晓，和大家分享，属于他的，导演心路历程。

导演丶摄影指导丶前广告人

曾任宣亚国际传媒集团 创意总监

曾获ONE SHOW金铅笔全场大奖及一金三铜

亚太广告节金奖，金投赏最佳制作，金瞳奖最佳视觉

CCTV央视、湖南卫视、浙江卫视 外聘导演

• CCTV国家公益广告《共同的诗》、《共创繁荣》、《国家品牌计划》

• 《戈壁天堂》视觉概念短片

• 《快乐大本营》、《真正男子汉》、《爸爸去哪儿》、《我是歌手》、《一年级大学季》等综艺宣传TVC

• 院线电影《黑暗迷宫》执行导演/摄影指导

程天晓导演曾任「宣亚国际传播集团」创意总监，在工作时候，遇到一些案子，觉得创意方案已经很完善了，但最后制作团队拍摄出的广告，还是没能把核心展现出来。所以，当时还是程总监的他决定，尝试一下自己做导演。

脚本要如何撰写，才能传达出客户想要表达的内容？影像该如何安排，才能让观众第一眼就看到最重要的讯息？因为有之前做创意工作的经验累积，程导演觉得，自己比较能把握住Brief的内核，更明白广告该如何达到效果，也会较多地站在客户角度思考。

随着传播趋势的变化，网络投放的广告数量与日俱增，客户也开始追求画面要有「电影感」。传统的TVC，会把艺人或产品做为视觉中心，为了让观众能看清艺人的神态或产品的细节，光会打得很亮，背景做得非常虚化。但要营造「电影感」，在程导演看来，需要着力于影像氛围和叙事方法两个层面。例如，影像氛围，可能是不同光源的处理，让光没有那么硬、没有那么强烈；也可能是在构图上经营，例如模仿绘画中的「留白」。程导演觉得，「电影感」广告，更注重的是「沉浸感」。

「广告」是「品牌行销」的一种方式，如果，不像传统的TVC，大量、直接曝光产品/艺人，那么该如何在品牌露出与画面质感之间取得平衡？程导演的方法是，优先保证客户想要传达的内容，即，观众看到这个画面，第一眼还是会注意到产品/艺人，然后，把产品/艺人放在更繁复的背景中，更细致地通过构图、灯光、美术等，营造画面氛围。

在和代理商/客户沟通的时候，程导演较为容易理解他们执着、重视的地方，也会顺着他们的意见，在他们想要传达的主题的基础上，才会着墨一些电影感元素，以及暗藏一些导演个人想要表达的内容。

除了商品广告，程导演也有丰富的国家形象宣传片、综艺节目宣传片的摄制经验。

“「国家形象宣传片」，更强调整体的气质和姿态。”

谈到与官方部门合作的经验，程导演觉得，国家宣传片，更多需要考究的，是在创意层面，为了凸显整个国家的形象，可能无法用小情节去承托，而需要用到大江大海等壮阔的风光。相应的，在普通TVC中，这样宏伟的画面，可能是无法使用的，因为和产品很难搭配在一起。

商品广告，可以用一些有意思的桥段、剧情化的内容，以小见大；国家宣传片，是用一些大风格、大场景的画面，展现小精神，以大见小。

在程导演看来，国家宣传片不在于表现单个产品或景色，它更注重营造「大国形象」，比如「CCTV一带一路公益广告《共同的诗》」，这部片子中，既展现了国外的别致景色、风土人情等美好的东西，同时也包含着中国特有的风格和韵味，使用了「诗歌」串联全片。整部宣传片，是「一带一路」影像化、视觉化的展现。

" 综艺节目宣传片，很大的限制，主要是在执行层面。"

与传统商品广告不同，拍摄综艺节目宣传，对于艺人而言，比较类似一种「配合」主办单位的行为，能给剧组的时间非常有限。程导演分享说，在拍栏目广告的时候，基本没有完整的脚本，也没有很多的外景和故事线，在片场，艺人通常也只是展现一些简单的状态，不会做较为复杂的表演。所以，在创意发想的时候，程导演会尽量聚焦在演员本身，选择演员惯用的方式去表达某些情绪的瞬间。这些演员形态的展现，也要围绕着综艺节目整体的氛围、主题。

印象深刻的一次经历，是在拍摄《歌手》宣传片的时候，程导演和片中的每一位歌手[艺人]都进行了讨论，让他们选一首自己演唱过的、最喜欢的歌曲。然后，在片场，歌手们戴上耳机，听着自己选的那首音乐，回忆翻涌、百感交集，导演用摄影机，把这一刻记录了下来，把歌手们的心理状态通过镜头，传递给了观众。香港资深女歌星杜丽莎，在拍摄时候，听着自己的音乐，忍不住动情地潸然泪下。《歌手》这部综艺宣传片，不再只是停留于展现艺人的身姿造型，而是把他们的感受，也鲜活地呈现了出来。

↓ 《歌手》宣传片 - 杜丽莎

回顾一步一脚印走过来的职涯历程，程导演分享说，他从创意总监转为导演的时候，剧组每个部门的工作都有接触。摄影、灯光、剪接、调色等各个环节，深入了解、动手实践之后，可以更好地和各部门主创沟通。

在导演工作层面，接到Brief之后，程导演会先了解品牌，梳理它的发展阶段，以及研究其他竞品的广告表现方式，在这些资料分析的基础上，再考虑脚本的主题、影片的整体风格等。之后，程导演会大量找参考（Reference），摄影、灯光、美术、服装、演员表演等各个方面，都先搭建出一个基础，然后，拿着这些Reference，再和各部门主创探讨，大家一起在此基础上进行脑力激荡，发挥各自的专长为项目增砖添瓦。这样的工作流程，由导演领头，激励起大家的创作热忱，最后也能拍摄出比较优秀的作品。

程导演笑着坦言，自己也是经过一番摸索，才总结出了这种团队沟通模式。初执导筒的时候，因为同时有在做摄影指导，也剪接过片子、调过颜色，所以有一个阶段，程导演觉得自己对各部门主创提出的主观想法过多了。后来，在工作过程中，他慢慢意识到，要挖掘每个主创的长处、调动他们的灵感。导演在一开始提出Reference，作为创作的基底，然后，让主创们在此基础上进行发挥，为片子加分。虽然，对于导演而言，这种团队合作模式，可能会增加了很多工作量，但程导觉得，先找好各部门的Reference，让主创们对全片的整体观感有一个大致的把握，可以促使后面的沟通更加顺畅、有效。

例如，在与美术指导沟通的时候，从前，程导演会选定一个风格，然后和美术讨论执行的可能性。但现在，程导演会先找契合这部片子主题的、不同风格的参考，拿着这些素材和美术指导沟通，一起探讨哪一种风格才是最适合这部片子的，有时候也可能是延展性的，美术指导会提出更多专业的看法。

俗话说，拍片就是在「解决问题」，到了现场，实际看了灯光、场景等，前期的假设都可能会有一些新变化，也会产生一些新的想法。程导演表示，原定的脚本，代理商和客户都已经确认、消化过了，他们有了一个心理预期，如果现场再临时更动的话，会陷入一个重新评估的过程，可能会延误了宝贵的拍摄时间。程导演会在保证完成原有分镜脚本的情况下，才会挤出时间来做新的尝试。

综艺节目宣传片拍摄，现场时间更是争分夺秒，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程导演觉得，《演员的诞生》宣传片，在有限时间能拍出完成度这么高的作品，让他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

当时，每位艺人只有两个小时的拍摄时间，在创意发想的时候，就需要考量，两个小时，究竟能拍完多少镜头？如果只是拍演员的状态，忽略掉了节目本身，那这个宣传片也只完成了一半。

" 栏目宣传片，除了让观众知道参与的艺人有谁，同时还要表现出节目的主题。"

拍摄综艺宣传片的时候，除了演员，也要考虑到节目本身，用画面、背景，提供更多有关节目的讯息，展现节目的氛围和态度。

比如，《演员的诞生》宣传片中，何老师的部分，背景是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的《月球旅行记》(Le Voyage Dans La Lune, 1902)，世界上第一部科幻片。整个场景看起来，像是在演舞台剧，这也从侧面提供了有关节目的资讯，戏剧、演员、演员的品格。

周冬雨的部分，场景是一条又一条交错悬吊的胶片，同样也是把有关节目的内涵融入到了置景、美术中。

程导演强调，综艺宣传片，时间很短，较少有机会给布景单独的镜头，所以，在清晰展现艺人的同时，把节目主题，隐藏到背景、氛围中，让观众在有限时间内，获悉节目的主旨，同时也能了解参与节目的演员及其状态。

在拍摄现场，分秒「币」争，如果演员的表演不太贴合导演所设想的，该如何沟通调整？程导演支招说，他一般会先肯定演员现有的表演方式，然后，在演员们目前表演的基础上，在不动现场摄影、灯光的情况下，程导演会和他们讨论，是否可能尝试另外一种诠释的方式。广告拍摄蛮经常会请到资深的艺人，程导演觉得，他们各自的表演经历都是非常丰富的，只是说，可能，目前的表演方式，放在当下这个脚本中，没有那么的合适。

↓ 《演员的品格》宣传片

在做广告创意的时候，程导演更注重内涵的表达，像电影一样，把更多的意涵藏在商业外壳里。印象深刻的作品，是近期发布的「火人节」中国概念影片《戈壁天堂》。程导演觉得，在这部片子中，不只是单纯的画面好看、演员表演到位，片子还隐藏了很多导演自己想表达的内容，向观众传递出了一种价值观念。

美国「火人节」集结了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是一群带有自己独立思想的人们相互交流、碰撞的活动。当时，程导演和团队的讨论结果，是觉得没必要把火人节的信息过多地告诉观众，因为「火人节」目前还没有引进中国，现阶段要做的，比较偏向品牌露出、培养市场的阶段。《戈壁天堂》中国概念影片，遵从了火人节的精神，用不同的表现形式、不同的人物性格，传递出了「寻找同类」的概念，让观众感受到了召唤、产生共鸣、觉得好奇，然后再自行去搜寻「戈壁天堂」这四个字，去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活动。

《戈壁天堂》运用了时下流行的「赛博朋克」（Cyberpunk）元素，有色光源、Glitch转场等等，程导演表示，通过这些夸张化的视觉手段，主要是为了传递一些对当今社会的反思。

比如，片中有一个场景，是一个腿部有缺陷的女生，被周围人用放大镜(望远镜)审视着，通过这一幕，程导演想展现的是，当今社会大家对于别人的缺陷，总是过度地关注。

还有一个画面，人物向下掉落，身上有很多的纹身，其实这些纹身图案，都是奢侈品牌Logo的变形，通过这个画面，表达了现代人不要被物欲、虚荣等观念绑架了。这些，也就是火人节的精神，即希望人们不要过多在意外界的社会观念，而是要更多地关注自我，然后，带着这份自信，去寻找同类。整部片子，呈现出了一种「呼唤」的感觉。

更深入地探讨「赛博朋克」，程导演觉得，赛博朋克风格是受世界整体潮流趋势的影响，像今年，迪奥（Dior）也发布了一个非常Cyberpunk的服装秀。但其实，Cyberpunk几十年前就存在着，比如《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1982)、《攻壳机动队》(1995) 都是赛博朋克的代表作。在程导演看来，审美也是有阶段性的，当下刚好处在了「科幻」盛行的时候，像前几年的「大色块」、「复古风」一样，或许，再过两三年，又会有不一样的东西成为趋势、开始流行了。

《戈壁天堂》片中的Glitch、低保真、乱码等元素，主要是为了辅助转场。程导演坦言，在一支比较长篇幅的广告中，都需要用到一些转场，根据片子质感的不同，会搭配选用不同的方式。对于《戈壁天堂》这部片而言，导演觉得，杂讯类的风格，最契合它。

把公司命名为「大号想象力」，程导演表示，对于影视人来说，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

想象力可以通过努力进行训练，程导演举例，看到好看的画面，可以试着逐一把里面觉得有美感的元素找出来，然后重新进行排列组合。比如，找两幅油画，其中都有阳光、树影、远处山脉的轮廓，把这些元素都挑出来，然后在纸上可以重新构成一幅新的画。程导演表示，他不会特别钟情于某一种绘画风格，但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非常善于运用光影的，比如丁达尔，另一类是富有想象力的，极致的代表人物是梵高。

工作时候，经常需要找参考，程导演会从各个领域汲取灵感，比如服装秀、平面摄影集、电影、动漫、油画等等，然后把其中的一些元素，经由想象力的转化，放到自己的片子里面。

《戈壁天堂》中，有一幕，猩猩宇航员在一个猪肉摊的屋子里面，他梦想着星空、梦想着更远的地方，这个场景，源于程导演自己买菜时候，逛着菜市场想到的。导演运用想象力，把现有环境与宇宙的背景进行了嫁接。

还有一幕，是一个红色的蜡制人体模型复活过来的场景，程导演笑说，他很喜欢高达玩具这类「框架」的东西，所以就把这种「框架」嫁接到了人体身上。

↓ 《戈壁天堂》概念片

对于「导演思维」这么抽象的词汇，真的有一本「葵花宝典」可以临摹修习、照表操课？真的有一个可以科学表述的量化标准？——答案，或许是没有的。

导演和其他任何职业一样，都是由「人」来从事，每个人又都是那么的不同。所以，在探究「导演思维」时候，需要关注每一位导演的成长背景、人生经历、价值观念、兴趣爱好等等。

唯一万变不离其中的，便是在拉片、做功课时候，可以从这三个领域审视导演的功力：文本阐释、演员指导、摄影机运用。

称职的导演，在剧本基础上，传达出了一种独特的态度，或热血、或浪漫、或感人。

优秀的导演，呈现了更为丰富的潜文本，一种复杂、层次分明的叙事/画面视角。

卓越的导演，通过影音作品，推动观众们思考，发人深省、余韵无穷。

特别铭谢：程天晓导演

采写：小华